老妇怒骂道:“你去当兵的时候,怎么不怕忌讳?当年你还让我儿去当兵呢!那不是你儿啊?我儿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有今天没明天的,我儿再不回来,我还能看到么?我儿···”
眼角余光瞥见赵游金,表情有些怪异,喉咙里“咕咚”一声。
老头道:“你们到这城里,杀过人没有?”
赵游金如芒在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脸皮还挺薄的。风一吹就要裂开。
她想到金雪。一转眼,见哲布站在自己身边,一只手随意耷拉在腿边,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过来。
忽然手心一紧,被哲布握住。
哲布道:“没有。我们私奔出逃,不拦我们的,不杀。”
赵游金下辈子都不想见到老妇了。老妇的儿子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是她和哲布杀的。她能面对沸锅里的肉,不能面对老妇。
赵游金道:“不过,我们虽然出逃,军队里还有一些熟人,你们另一个儿子,或许被西凉军抓去了?我们···我们可以托人找找。”
老头背过手,一径往里走,“他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在沧州,我亲眼看到···”
赵游金抬脚跟上去,手臂一紧,被哲布拽了回去。
可是赵游金一转头,哲布正往前走,神情自然。
老头停在屋前,一只手扶墙,慢慢坐在矮凳上,摸出矮凳底下一只旱烟袋。
赵游金道:“为什么不告诉祝若明?”
老头反问:“为什么不杀了我和老婆子?”
“···我又不恨你,”赵游金道:“可你应该恨我啊,我是三王子妃,沧州之事,是三王子干的···”
老头道:“不。”
赵游金道:“什么?”
老头望着天空:“不是他干的,是汉人干的。”
哲布的手越来越紧,赵游金口舌干涩,她忽然有一个预感:接下来未必是好话。
赵游金道:“可以告诉我吗?”
老头转向赵游金,看了她一眼,“这自杀自灭,从哪里杀起来的呢···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曾经在边关,我也是信过的。
“虽然我只是无用文官,坐在屋子里审核人头。回鹘人鼻子高,五十两;西凉人眼裂长,一百两;匈奴人下巴短,二百两;蒙古人鼻梁宽,二百两···”
赵游金小心看了眼哲布。
哲布也在看她,不过目光一碰,又飞快别开脸。
老头道:“边关戍兵已经好几年没发饷银了,我想这都是蛮夷的错,因为蛮夷,朝廷才没钱。只要边关守兵多多砍杀蛮夷,把蛮夷都杀光,昌朝就会好起来的。
“没有饷银,戍兵全靠蛮夷人头换钱,蒙古人太凶了,戍兵饿得要死,就盯上了夹在大昌与蒙古之间的西凉。先是偷牛,后来聚众屠杀西凉人。
“他们骑着瘦弱老马,围住西凉人的一个小部落营地,赶出男人,全部杀掉。”
老头眯起眼,“人头审核很严格,要有喉结,证明是男人,表情还不能太安宁,证明不是掘坟挖尸,而是真正打死的。
“所以要有两个人拉着他胳膊,一个人跪在他背上,一个人扳住他脑袋,还有一个人提刀砍头。
“边关好几年没有发过军需了,戍兵穷,平时切菜杀猪也用那刀,都开刃了,一下砍不断脑袋,就在颈子骨上磨,来来回回磨,那西凉人死不了,啊啊啊乱叫,血从断口往外呲,呲得人人脸上都是血。
“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掺和这些。
“但是,当时我们觉得,汉人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管你们蛮夷呢?
“我早该想到,很多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那天,边关集结,去捣巢匈奴,因为有一个西凉封官带路,我们大胜而归,赏金够我们丰衣足食过完一辈子。朝廷也要给西凉向导封官。”
赵游金知道这就是金雪的祖父。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头道:“大家都喝醉得高兴时,长官站起来说了好长的话,大意是说,朝廷也很难,这次,除了战死的几个兄弟,每人发二十两丧葬费,其余人,都先不发了。
“我们都明白,他要贪下来,——其实也不为自己,朝廷不发军需,也不发棉衣,边关又冷,每年戍兵冻死,长官要拆东墙补西墙,给上战场的弟兄买些刀,买些皮甲,再给守夜的戍兵买些棉衣。”
赵游金想起目华说,西凉没有文字,整个营寨几乎没人识得藏字或者汉字的,有的老娘,日盼夜盼,盼来儿子的信,跑十几里路,到蒙古营寨里,找到个识字的,拿舍不得吃的奶疙瘩去求人家念了,才知道是儿子死讯。
赵游金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