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的目光看向那个瘦弱的青年,他额上的黥痕不曾遮掩他的出尘风姿,他端正的坐着,却又无端带有一丝压抑的破碎感来。
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轰轰烈烈的雷雨天气里,也是这个青年安静地对他说:“可否容我下车凭吊片刻。”
刘瑾早已是见惯生生死死的人,却倏尔觉得这一切对宋也川来说太过残忍。那些淋漓的鲜血,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疤,总是一次又一次撕破在宋也川的眼前。太多的人想要彻底的摧毁他,不仅仅是摧毁他的肉身,更是想要摧折他的傲骨。
去年秋天时的宋也川,了无生意只余下残魂一缕,刘瑾曾以为他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今年再次见他,宋也川已经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他曾坚定的以为,宋也川是媚上求荣的人,可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宜阳公主才是宋也川活下去的全部动力。他把生的渴望与信念全部寄托给了另外的那个人,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如此悲痛困厄的折磨纠缠之中,获得一丝难能可贵的喘息与太平。
刘瑾见过宋也川三次,从他高中榜眼,再到如今碾碎成尘。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变化,可他眼中的那份长久不变的安宁,却不能被刘瑾忽视。
宋也川的心静得近乎绝望,他已经失去了搅弄风云的欲望,他不过是仰仗着温昭明而存活的一缕残念罢了。
贺虞还在说着什么,刘瑾已经站起身来:“若贺掌印还想再审,今夜锦衣卫都不会再掌刑了。”
“来人,封卷。”说罢,刘瑾把手中的笔掷在桌上,抬步便走。
贺虞起身追到门外:“刘大人,你就这么相信这个罪犯?”
刘瑾背对着他,身子停了停,随后压低了嗓音切齿道:“贺掌印,我是个武人,不懂你们东厂提审的规矩,这案子没头没尾,全靠捕风捉影,我刘瑾没审过这样的案子。宋也川是个罪犯不假,可也是活生生的人,你若想让他死,拿刀去砍他便是,何苦又要这么折辱他?”
“你同情他,谁又来同情我们?”贺虞怒极反笑,“难不成等他势强,将咱们这些人全都砍了脑袋。我们东厂不比你锦衣卫荣宠多,这些人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他们这群酸臭文人想恨不得将我们生吞,你以为我这是羞辱他,我这是在救自己!”
见刘瑾不语,贺虞的声音更是森冷:“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掌刑,三日之内我也要拿到口供。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凡挡我路的,不会有好下场。”
天色已经将明未明,刘瑾迈着阔步走出诏狱,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含着露水的空气。
一个锦衣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宜阳公主进宫了。”
*
三希堂外,宜阳公主跪在了宋也川曾经跪过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大臣经过她身边时都会向她行礼。
人人皆知明帝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可这一次,显然是明帝真的恼怒了。
明帝下朝之后,温昭明便跪在这里,明帝看也不看,径直走进了三希堂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柔弱的公主跪在丹墀上,脸色苍白,显然有几分力竭。
阎凭小心着劝了一句:“外面秋风冷,不如让公主殿下先起身吧。”
“朕几时要她跪过,不过是她自己性子太倔。”明帝淡淡道,“她要跪就跪,在很多事情上,朕对她已经是太过纵容。”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
外头来报说是庄王到了,明帝的头都不曾抬起:“朕也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自德勤殿被烧毁之后,明帝显然对庄王楚王两个成年的皇子有了疏远之意,并不再向过去一般委以重任,一时间朝堂的风向又有几分诡谲难辨。
阎凭从三希堂中出来,看着温昭明叹了一口气。走到平武门处时,碰到了孟宴礼。
“孟大人,今日是庶吉士们入宫的日子,听说你们翰林院分了新人。”
孟宴礼的兴致并不高,他和阎凭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走:“叫池濯。这是他的策论。”说着,孟宴礼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了阎凭,阎凭看过之后忍不住惊讶说:“和你那小徒弟有几分像。”
“对。”孟宴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对池濯说,你的策论很像我的徒弟,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宋也川是他的好友,这篇文章,他曾受过宋也川的点拨。”
二人一齐沉默下来,又走了很久,孟宴礼终于站定了身子,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和他说,我那小徒弟没有你的好运气。”他的声音宛如从牙关处挤出来:“阎老头,池濯如今一朝新贵,可我那徒弟,却在东厂狱里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