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情于理,他迟早都会喜欢上温昭明。不论是报恩寺前遥遥相顾,还是殿试那天惊鸿一瞥。不论是鹿州馆驿里温昭明灯火依稀下的眉眼,还是潮湿旖旎的浔州城中、温昭明为他涂药的手指。那个九天之上,风姿绰约的宜阳公主,她的美丽、才情与风骨,都足以让无数人为之折腰。
宋也川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性情淡漠、清心寡欲。但这一切都会被温昭明的风采击碎。
而在此刻,宋也川突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温昭明的慈悲或许是源于她的善良,而却并非他才是唯一。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时,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与伤感,不由问:“你怎么了?”
他不齿的心意无法言说,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我没事。”
他的身影被烛火撕出一圈毛边,温昭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轻轻点头:“我累了,你回去吧。出门时和冬禧说一声,最近天气热了,天干物燥,要多往缸中蓄水,小心火烛。”
她嗓子还哑着,说话时低低沉沉,宛若在宋也川耳边响起一般。
“是。”宋也川缓缓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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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溪馆时,宋也川一个人走到了窗边。
桌上摆着他临出门时写的文章。
配的是他对于朝堂局势画的草图。图只画完了一半,他却无心再写。
手边还有半杯残茶,早已冷透,他举着杯子倒入砚台中,研磨墨条。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不是他平日用来练字的草纸,而是他素来舍不得用的云母熟宣。
宋也川缓缓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温昭明。
犹嫌不足,他缓缓提笔,一整张宣纸上,写满了温昭明的名字。
晕开的墨色之间,是他复杂又纠结到不能对任何人明说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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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内,文华殿后,有一座文渊阁。
黑色琉璃瓦顶配以绿琉璃做剪边。青砖砌筑至屋顶,梁下绘制着苏式彩绘。又从金水河中引水,修了一座清池,池上架桥,两侧种植了松柏与垂柳。如今已经过了立夏,两侧正是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样子。
不知从哪里迸出的一颗火星子,却在夜间起了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空。
巡防的侍卫虽然发现了端倪,可文渊阁中都是纸质藏书,本就极其易燃,等火彻底被熄灭时,藏书已经被烧毁了近一半。翰林院的所有人,翌日清早时都聚在了一处。
那几个看守藏书楼的小太监已经被拖下去杖毙了,孟宴礼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本只剩下封皮的《遐地说》,举目四望,几乎全部烧毁的书一共有十六七本,烧毁近半的有四十多本。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因为文渊阁中的书大多是前朝翰林们的亲笔抄录,往往都是绝本、孤本。
郑兼与众人立在一处,他对孟宴礼说:“孟大人,陛下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书原本都是翰林院在管,这回的差事便还交给你们。便由孟大人为首,以半年为期,如何?”
“是。”
等郑兼走后,翰林们都围在了孟宴礼身边。
“孟大人,郑兼说的倒是轻松,可于情于理这半年也都太紧了些。”翰林院检讨肖文瀚率先说,“抄录确实不难,难的是这些书许多都是残卷,或者是从民间各处取得,就算是我们手眼通天,也没有本事一一复原啊。”
孟宴礼缓缓说:“有一个人可以。”
所有人一起沉默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孟大人,不可。”
孟宴礼循声望去,那个年轻翰林不敢看他的眼睛:“宋也川是罪人,如今又是宜阳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让他再去碰这些圣贤之书?翰林院鲜少涉及朝局,如此下去,岂不惹人非议”
孟宴礼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个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他忍不住有些悲凉地一笑:“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吗?你们都觉得,像他这样的罪臣,不再配与你们为伍是吗?”
“孟大人……”
“罢了。”孟宴礼长叹,“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孟宴礼并不想难为你们。差事完不成,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放心,到那时我孟宴礼第一个上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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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希堂中,明帝的脸色很不好。虽然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重文臣的皇帝,但他看中的是自己的千古之名。他依然希望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文采风流的帝王。德勤殿与文渊阁接连被烧毁,他比任何人都要不满,就连早朝时都没有给大臣们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