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是因为方才众人所说的,宜阳愿意以身替之这样的话。
曾捧于掌心中的女儿,说出口这样的话,让明帝心头一暖。
他对着贺虞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朕再想想。”
灯火跳动着,明帝觉得自己的余生也像是一节不断燃烧的蜡烛,不知道将在哪里熄灭。
郑兼走进来对着他行礼道:“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颔首。
踏着火烛的光影,温珩走了进来,他瘦小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很长。
“父皇。”他叩首行礼。
他显然是随众人一同退出之后,又在殿外等了良久,等到贺虞离开后才重新求见的。
露水沾衣,温珩仰着头看向床榻上的父皇,轻声说:“儿臣此来,想恳求父皇,宽恕宋也川。”
又是他。
“朕并没有说过要罚他。”
温珩再行一礼:“父皇恕罪。儿臣知道宋也川的过失不少,他作为罪臣插手公主兄妹间的纷争本就是大错,凭这一桩,父皇便是处死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儿臣斗胆,想恳求父皇,留他一命。”
他漏夜在乾清宫外等了良久,怕的便是明帝会夤夜下旨,将宋也川处以极刑。
“朕记得,你似乎从未见过他。”明帝的神色平淡,带了几分倦意,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为何要替他求情,是宜阳的意思?”
“不是。”温珩低着头说,“儿臣在文华殿听讲的这几年,读过许多文华殿的藏书,这些书大多是前朝典籍,由翰林院的编修们重新校对批注的。其中当属宋也川的批注最为详尽丰富,若父皇亲自去看,只怕每本书都有。宋也川是有大才的人,儿臣没有听过他讲的一堂课,却也当真受过他文字上的点拨。宋也川是一心为学的人,恳请父皇,允儿臣所请。”
温珩的年岁还小,头发看上去有些细软,绒绒的像是一只弱小的幼兽。
这个孩子平日里并没有得到太多慈父的恩泽,明帝对待他,就像是对待每一个既亲近又疏远的孩子。
这一阵子,在众多要明帝杀了宋也川的人中,除了温昭明,这孩子是第一个替他求情的。
那些想杀宋也川的人说,他别有居心、乱臣贼子。温珩说,宋也川是一心为学的人。这孩子还小,没有完全理解政治的残酷与诡谲。所以他的心思更为纯善,这一点却莫名的触动了明帝。
人人争权逐利,也只有这七岁的孩子,想为一个有真才学的人,尽一尽力。
明帝没有回答他的诉求,反倒问:“你告诉朕,德勤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温珩却没有回答。他看向明帝的目光充满了闪躲与迟疑。
“你只需要告诉朕,是谁把你带到德勤殿的。”明帝似在安抚,也似在引诱。
“父皇,”温珩的眼睛缓缓湿润了,“儿臣不能说。”
不是不敢说,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说。
这个名字一旦说出口,明帝有权决定相信,或是不信。
若是明帝不信,温珩说过的话便是污蔑;明帝若信,便是兄弟阋墙之祸。
明帝看着这个只有七岁的儿子,有些颓然地倚在了靠枕上。
“你回去吧。”明帝低沉说。
温珩再次行了大礼,从乾清宫里退了出去。
空空荡荡的偌大宫掖,刚过半百的明帝,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眼春风百事非,当那些原本藏匿于水下的污秽逐渐浮出,哪怕此刻高坐明堂,他依然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
*
过了子夜,温昭明有些发热,烧伤处也红肿了起来。
公主府的灯彻夜燃着,来来往往的奴才脚不沾地。
宋也川坐在西溪馆的窗边,听着外头匆匆而过的步履声,缓缓推开了门。他拦住一个下人问:“出了什么事么?”
小厮手里拎着一桶热水,对着他说:“公主殿下的伤口有些感染,人也在发热。”
宋也川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向她的房间走去。
秋绥在门口站着,看见他时眼睛微微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殿下身子不适,心情也不大好,宋先生进去劝慰着些,让殿下把药喝了吧。”说着就把托盘塞进了宋也川的手里。
进了明间,空气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甜软的香气,一个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量纤瘦,似乎在发愣。
宋也川缓缓上前,低声说:“殿下。”
温昭明抬起头,她的嗓子倒是好了些,能哑着说出话来了:“你怎么来了。”
在宋也川的印象里,宜阳公主盼徕生光,明丽无双。这是第一次见她衣冠不整的样子。素白的中单裹着她柔弱的身子,宛若一株摇曳于风中的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