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叫来身边的大伴:“叫贺虞来。”
贺虞走进乾清宫时,温襄正独自站在直阑窗边。窗边养着一只菩提鹦鹉,红白色的翎羽,气宇轩昂地任由温襄抚弄着翅膀。这鹦鹉原本还是贺虞献的,除了□□细谷物之外,还喜欢嚼茶叶,会说很多吉祥讨喜的话。
看到贺虞,那鹦鹉抻着脖子说了一句:“贺掌印!”
温襄如梦初醒般转过身:“掌印来了。来,坐。”
贺虞恭谨地对他行礼:“陛下。”
“朕等你多时了。”温襄说罢他亲自携了贺虞的手,二人十分亲密无间的样子。
乾清宫的明间摆着六张楠木圈椅,温襄让贺虞坐下,叫了声看茶。
“贺掌印耳力好,外头的光景你也知道。朕不与你兜圈子。”
温襄亲自奉茶与他:“昔年我为亲王时,不为父皇所喜,唯有贺掌印待我亲厚,数度帮我脱困。如今有敌当前,温兖欲行不义之举,不守孝悌之意,自有天下人来诛他。我心中待贺掌印之心一如既往。”
贺虞接了他的茶,却又不喝,在温襄殷殷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拿茶盏的盖子撇开上头的茶末:“陛下信臣,臣铭感五内。为今之计,可派人自西北方向出京,以花火为号,调遣西北军速速入京。京中屯粮之数,足可撑百日,且京畿之城,河深墙高,本就无惧逆贼。陛下不必烦忧。”
温襄似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他的目光落在了贺虞手中的杯上:“可惜了今年的新茶,怕是来不及送入宫了,这是去岁的云芽,倒也还入的了口。掌印尝尝。”
描金的汝窑茶盏,端在手里可以看见团团碧绿的茶汤,纤细的茶叶上下翻动着,极为旖旎动人。贺虞端着茶走到那只菩提鹦鹉旁边,将茶盏递到鹦鹉的喙边。
鹦鹉振翅,衔了一口茶水。
几乎是立时的,菩提鹦鹉高亢地嘶鸣一声,从架子上跌落下来,在地衣上挣扎数次,便彻底没了声息。贺虞用鞋尖拨弄了几下鹦鹉的尸体,它爪上拴着的金色链条泠泠作响。
贺虞回过头,唇边的笑意不停:“陛下,它怎么死了?”
温襄眼中似有惧色,贺虞脚步不停,施施然向他走去,一进一退,直到温襄靠在了楠木大柱上。
“陛下要杀我?”贺虞手中依然端着这杯茶水,茶盏中尚且冒着稀薄的热雾,“不知臣究竟做错了何事,才让陛下对臣下此狠手。”
贺虞猛地将茶水向地上掷去,清脆的碎裂声令人汗毛耸立。
立刻有内侍在门口问:“陛下可有吩咐?”
温襄低声说:“无事。”
“杀了臣就能永保太平的话,陛下尽可取我性命。”贺虞冷笑。
“是朕……是朕错怪掌印了。”温襄艰难道,“只不过是大臣们逼迫朕……”
贺虞谦卑地扶起温襄:“臣是陛下的奴婢,就算是陛下要臣的性命,臣也得引颈受戮才是。臣在司礼监等着陛下,贺虞的命,陛下随时都能取。”
不再理会温襄,贺虞走出了乾清宫的门。
他听不到风中的厮杀,却可以望见天边依稀的黄土弥漫。
数道花火直冲云霄,带着尖锐的嘶鸣声,宛若金戈铁马一般。
他掖着手沿着夹道一路向北,一脚踢开了芷柔宫的门。
芷柔宫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将宫门粗暴地拽开,温江沅正坐在妆台前用铜黛画眉。
温江沅的美和温昭明相反,她是柔弱的、易碎的,细细的柳叶眉花在她脸上,宛若春风迎面,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不曾挽起,静静地吹落在她身后的地衣上。隔着铜镜二人四目相对。
“国将不国,殿下还有心思揽镜自照。”贺虞绕过明间的桌椅,走到温江沅身侧。
温江沅的手伸向桌上的口脂,她用指腹挖起一块香膏,缓缓涂于唇上:“那不然呢?寻死觅活么?”
贺虞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和鲜花般妍丽的女子相比,她不年轻了。她从来不会正眼看他,就算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总是带有不加掩饰的恨与恐惧。但今时今日,她却是这宫中为数不多能同他安静说句话的人。
他活了三十多岁了,司礼监的许多人叫他老祖宗。他爱财如命,从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选中温江沅,肆意凌/虐她,也不过是他对于皇权的蔑视。
因为她柔弱、她无助,他喜欢看她哭泣流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