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露色嵌丝的锦质长袖慢慢抽回,他软下声音:“我们先进去好不好?”他怕她淋了雪受了寒,只能用心先哄着。
可窈青十分执拗,捏着几封羊皮纸刻章的信件:“不!连重哥哥就念一念罢!”那清瘦的身子忍着腹痛,再求他一遍,已眼含泪花。
眼看大雪纷飞,孤鸟踪迹全无,慕连重回头冲芳宁叮嘱:“帮忙拿把伞来。”
这样温润的嗓音在雪天里还算是留有余温,总好过让她一个人承受雪的压迫,不至于将身子弄得全冷。
芳宁脚步匆匆,去前院找人借伞了。
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远,他仔细打量一遍她,窈青身上的绢纨印花绶带水裙已经湿了薄薄一层,一眼看去,湿湿凉凉的,而那发丝透成一绺一绺,耷拉在耳边。
“好,我念。”他不知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答应了她。
慕连重走近,拿了其中一封,展开开始逐字逐句地念起来了,身子却主动靠近,下意识的要替她遮挡半分雪色。
这样一封信,慕连重只见写得歪歪扭扭,总觉得写的人非但是用右手,更像是在用陌生的左手来写,每个字都不工整,却饱含情意。
直到读完以后,才知道主人难以下床,是命芳宁拿来信纸,趴在床头写得。
“难怪字迹写得这么……”慕连重低喃一声,不是在嘲讽,而是满含同情。
他收回纸上的视线,窈青已经满脸满眼的热泪了。
一张小脸,在风雪中哭的通红,鼻尖也涩住,他忍不住哄她,帮她擦泪,却只能听见她难以抑制泪水,“他说他疼!连重哥哥,可是我不知道,窈青不知道……”
在他最疼痛难熬的时候,是他自己忍受,实在扛不住了,才会借写信给她来舒缓,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不怪你。”慕连重立在顺风处,也有些悲戚,寻了好久才找出这样的话同她讲。
“他说他要挣足够多的钱来给我治病看眼,可是……”后来不是没有看过。
去年夏天时候,他还笑着来找她,拎着足够多的银两,沉甸甸的,怕被人看上,始终护在怀里。
直到看到她时,那银亮的声音砸在耳边,“窈姐姐,我终于挣到了很多很多的银两,可以带你去看病了!”
那少年轻快喜悦的声音仍旧徘徊在耳边,就像是昨日一样,可是回看一眼,早已经过去了好久。
眼疾一直是她的心病,虽然她不会表现出在意,可是爹爹死的时候、自己在街上迷路被小乞丐指正的时候、和别的夫人话聊的时候,她又何尝不会自卑,不过是强压在心头罢了。
谁都不知道她可以去看病的时候有多雀跃,谁也都不知道,当她听说,自己这双眼睛时间太久,没得治的时候,又有多么失望。
腹部的绞痛始终不停,却早被窈青忽略掉,那张脸上不断滴落豆大的泪珠,热泪滚滚,直滴答在胸前。
满眼的飞雪四处弥漫,遮住了她乌黑的目,慕连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芳宁送伞来了。
风雪之中难得安定,这样一把样式普通的纸伞竟然在雪中撑开了一片天地。正当芳宁想把伞交给慕连重,让窈青够得上一丝安定时,她神色大惊:“夫人!”
只听沉重的一声,是肉身与地面的触碰,慕连重急忙转身,窈青已经栽倒在了地上,陷入昏迷。
簌簌的飞雪穿着冷风,在一日之间淹没京城,赶在除夕前夜来临。
正是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团圆、宰杀牛羊相庆,又迎接着这丰盈瑞雪,将来年的希望全部寄托。
黑夜里白茫茫的一片,融入了阑珊色中,像是笔墨相刻,恰到好处。
从这浓墨重彩的远方,依稀可以清楚听闻人家的喜悦庆祝声,可窈青只能守着自己,坐在床头的小灯下,睁着空洞的眼睛。
那些信,她都已经听完了。
只是有句话她不理解,什么叫做“把她交给自己”。这句话是他在最后一封信里写的,“只有把她交给自己,我才会安心。”
信纸上的泪痕一眼可见,聚集在了一处,模糊了字迹,可是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他不想让自己没用的眼泪,花了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可是,终究还是没用地沾上了泪滴。
原本的夜色很静,只有猫爬的声音,行走在屋檐上,踩在雪里,极度微小。而当朔北风吹过,叶片松针上的雪渣就无所适从,浅浅落了一半。
冰炭的燃烧带来噼里啪啦之声,幽静幽静的,听在心头,恍恍惚惚。
很多事情她想不明白,就只能抱着信纸入夜,她看不见,可是能够将信上所有的话背出,已经全部刻在了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