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并不熟悉他,可他熟悉撒星满,更熟悉他的生父,他们的身上并没有这种悄无声息,却无处不在的暴虐。
“你想让我做什么?”季淮忽然笑了,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你也找不到她了。”
“你如果知道她在哪儿,自然不会留下来寻我。”他对上关山悲渡古井无波的双眼,背着手,自袖间缓缓摸出那把匕首。
关山悲渡眉间一动,脸上依旧挂着那波澜不惊的笑意。
寝宫的雕花窗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有风自那处挤进屋里,他侧过脸,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窗缝,含笑道:“下雪了。”
第104章 江月年年 二十一
◎“神权与王权,都将掌握在关山悲渡手中。”◎此言一出, 疾风与飞雪之声同时传来。雕花木窗洞开,园中苍松翠柏,牵藤引蔓, 尽数披上了皑皑的雪白。季淮无暇分神, 掌心的利刃脱手而去,顷刻割破了关山悲渡颈侧的肌肤血管。
鲜血喷涌而出,溅洒在积了一层薄雪的窗棂上, 显出诡异的妖艳。关山悲渡站在窗边, 仅仅是侧头的一个瞬间,那伤口竟已缓缓愈合。
他抚过颈侧淡粉的新肉, 中指与食指一夹, 拈花摘叶般轻佻地捏住了那印刻着雪国文字的匕首。
关山悲渡抚摸着那行字符,兴致盎然地淡笑着:“你是在试探我。”
季淮咬着下唇,眸色冷冽。他心意一动,那匕首复又自关山悲渡掌心抽离, 寒芒一转,连皮带骨,霹雳般斩下男人的左手。
“啪”地一声轻响,关山悲渡眉头都没动一下,脸上笑容越发深切,懒洋洋地盯着地上那烂肉般的手掌, 仿佛它并不是从自己身上掉落下来的。
他以右手轻轻托着左臂手肘,淡声道:“孩子,你这是要弑父啊。”
季淮没有答话,那冰冷的目光瞥过关山悲渡被截断的伤口, 最终落在他的颈间咽喉:“可以一试。”
“啧, 小疯子。”男人笑盈盈地盯着他, “你没猜错,这把匕首确实派得上些用场,但要凭此杀了我,远远不够。”
“啊,对了。”他转头望向窗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的笑容变得有几分玩味,“你为何不去问问姜凝呢?五百年,她大概早就弄得一清二楚。”
“毕竟,你弄清了怎样杀死我,便也懂了如何成全她。”
关山悲渡回过头,那眸色的瞳孔深如寒夜,目光直直刺入季淮眼底。他望着眼前的青年,仔细地从那俊秀的脸上觅得一丝破绽。
随后,关山悲渡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寝间回荡一息,又顺着大开的雕花窗朝外飘去。
他笑得全身在颤抖,左手整齐的断面一边在生长,一边又往地上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像是初春时绽芽的植物,断手的白骨、神经、血肉、和表皮都在鲜血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新生的部分是如此脆弱,它也关山悲渡剧烈的大笑而颤抖,显得吊诡,且惨不忍睹。
关山悲渡笑得太过疯狂,最后迫不得已用右手死死握住着窗沿才克制下来,他在那夏日的冰天雪地中转过脸,死死地锁住了季淮的双眸,不知所谓地开口:“你也舍不得她死吧。”
他扬起眉头,这表情有些夸张,放在不惑之年的義国天子身上倒终于显出了几分老态:“我是在给你选择。她就要死了,你去不去救她?”
窗外大雪纷飞,那匕首落回季淮掌心,比寒冰更加刺骨。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下一口铁锈般腥气的唾液,片刻的寂静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赌。”关山悲渡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不停生长的断手,“她在忘川。”
季淮落在姜凝眉心的那滴血迹,并不是因为大雨的侵蚀而失去效力。事实上,她通过它看清了正仪宫中的一切,包括撒星满口中那枚名为“同魂”的丹药,以及“起死回生”的義国天子。
流光的银铐桎梏着她的手足,周身的红线在听到“同魂”二字的瞬间愈加汹涌地波动。她坐在瑶华宫的床榻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季淮离去前所忽视的天子身躯,是如何被其他的魂魄入侵,又安然无恙地“醒转”。
纵然季淮脸上并未显露,可生父殒命的冲击依然存在,他在接踵而至的震动里忽略了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一点。
——撒星满死后,季淮没有看见他的魂魄。
他忽略了这点,姜凝却并没有无视,她在听到天子服下“同魂”后,便再也未曾将目光从他的身体上移开。
正因如此,在撒星满死后不久,她敏锐地发觉“天子”的眼球在那闭合的眼皮下轻轻地滚动了一瞬。
那瞬间,仿佛有瓢泼的冰水扑面而来,她如坠冰窟,手足忽然变得冰冷。五百年来最大的疑点在此时终于揭露了真相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