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头看,当时弥漫在香口镇内的,毫无疑问是一种宗教狂热。虽然没有仪式,没有祷课,没有成文字的经书,也没有偶像,但是宗教般的虔诚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像中世纪的僧侣一样过着苦修的生活,杜绝了所有俗世的享受,对于乐康活产品的信仰给他们带来了远胜于一切的满足。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些特别极端的个例:有人拒绝出售货物,整日把自己关在毛坯房中,和十几台拍打器相伴,有人走上天台,开始修炼跟上下线的心灵感应,还有人站在大街上或者楼道口,连续几个小时高声宣读乐康活的疗效。这些人的行为,甚至吓到了其他的传销人员,不过,他们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依旧在空来空往的纸上买卖中透支着精神,体力与希望。
在这场以乐康活为绝对中心的狂热后期,有一本非常冷门的书忽然开始在镇上热销,甚至,它的拥趸数量足可匹敌那份来路不明的小报。这本书本身与传销或者拍打器都没有关系,后来的调查者发现,它与这场狂热存在着一些让人极度不安的微妙关联。
94年末,在那一间间水泥丛林一样的毛坯单元里,住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只是全国千万乐康活狂热者中的两个微不足道的信徒,这些信徒们怀揣着梦想,从天南地北而来,而不久之后,他们也要带着疲惫的身体各奔东西。在这两个人的一生中,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彼此,甚至从来没有打过照面,那几年,他们在行色匆匆中或许会有过一些交集,但却从未能被羁绊在一起过。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叶芸芸的小叔叔,另一个,后来成了哑巴。
杨榆把广告放到呼吸已经渐渐平缓的哑巴眼前:“当年你也在香口镇?”
哑巴当然没法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向杨榆。
“一个哑巴,去香口镇干什么?”冯凯安嘟囔了一句,但是他不敢同所议论之人视线相交,只是慌张地看着地板。
“你逼他也没用。”闫康拉了拉杨榆的袖子,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挣脱开:“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哑巴?”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杨榆的语气非常之冲。
眼看着大个子表现得越来越急躁,后面忽然响起叶芸芸的声音:“别吵了!”或许在这个年龄,没有人会对女孩带着哭腔的请求充耳不闻,两个人都停下了手,朝小叶看去。
女孩望着哑巴,后者颓然地坐在一堆废纸上,明显患有静脉曲张的右臂还紧紧攥着喷剂。
“这张广告……”小叶迟疑地说,“我见过,这不是普通的乐康活产品广告,这是……黑珍珠会员资格的发售宣传页。后来的所有事情,都是由这个会员资格而起的,他一定也经历了……”
“经历了什么?”大个子问。
“那场□□。”女孩回答。
95年4月,乐康活的香港总部开始定额派发黑珍珠会员资格。并且公开声明,以后只会通过会员渠道售卖拍打器。
到了那一年的下半年,香口镇里对于会员资格的争夺到达了刺刀见红的地步。仅在当年7月的第一个星期里,就发生了好几起暴力冲突,人们对于品牌的崇拜很快就演化为偏执,最后,大平宾馆事件点燃了整件事的导火索。
95年8月的一天,香口镇的某省老乡们在当地大平宾馆中筹备了一场同乡会。根据现在能找到的资料看来,这原本是一次普通的同乡串联,却被外界解读为一场会员资格的地下派发活动。愤怒的人群高喊着宾馆中的人垄断了会员渠道,开始不由分说地涌入宾馆,原本只能容纳二百来人的小宾馆当时挤进了至少七百人,随之而来的,毫无疑问又会是一场械斗,而这场起于意外的斗殴,后来演变成一场血淋淋的惨剧,也成了压垮香口镇的最后一根稻草。
县公安派遣大量警力进入镇中,取缔了里面所有的传销团伙,第二年,传销作为一种销售模式,正式在大陆被禁止。
根据现在能找到的官方资料,当地警方在捣毁香口镇一系列的传销窝点后,对于滞留此地的人员发起了一次长达两个月的遣返过程,期间又发生了几次零星的冲突,有的是针对执法人员,有的则发生在传销人员内部。另外还有些人失踪了,他们偷走了上下线联络的关系图,以及一大摞学习用的资料逃入深山,从此开始了流窜各地编织传销网络的人生。不过,大部分的传销人员都精神萎靡,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有些文件报告说,他们对一百以内的加法都无能为力,就像是被夺走了魂魄。
“我的小叔叔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疯狂地惧怕拍打器,甚至是拍打动作都不能看到,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中,还皈依了佛教。后来,他花了十年时间才走出阴影,重新接受社会培训,上岗就业。虽然他现在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憨厚样子,但是,他直到今天都不愿意提起大平宾馆里那天发生了什么,这一定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里创伤。”小叶说完,她看向哑巴的视线里多了一份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