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又说‘万物皆种,始卒若环’。天下万物,源于一处,各自演变,才诞生了这个生机勃勃的‘道’,到了最后,万物也终将回到起源中。然而如今,真人你把万物困入你们自己的轮回,演变就此终结,再也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了,我们也再难有殊途同归之日,虽然那位高人所建立的,依然是一派人间,然而事实上,我们早已腐朽了。张真人,小女子看来,没有演变,就算不上生命。”
张君宝陷入了沉默,他木然站在那里,身上看不出抗拒,也看不出动摇,这老者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张真人,给天下苍生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白牡丹接着说,语气里已经有了庄重与恳切,“让万物能够继续改变,继续繁衍……”
“白姑娘,你还是不明白。”张君宝忽然硬生生打断了白牡丹,这实在不像是他这个修养的人会做的事,“你会这么想,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你没有看过《异客图》,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疯癫与险恶,恕我直言,白姑娘,你们天真的就像是婴儿。”
就在张君宝与白牡丹对话的时候,张定边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周问鹤的肩头:“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老张,”周问鹤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你是专程为我来的吗?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不必……”
“老杨啊,”张定边不满地指了指道人,“我就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好像操心是你的特权,别人就该置身事外。”这话里全然没有责难的语气,却洋溢着老朋友间的温暖。
“你过来,”老张朝道人招招手,然后往山下指了指,“你看那儿。”周问鹤顺着他的方向望下去,另一座山峰,适才光秃秃的山头上,此刻站着几个人:一个头戴斗笠的糙汉,一个身穿道袍的少年,还有三个中年道士。几个人都抬着头向自己这里望过来,其中一个中年道士不停地朝自己挥手大喊:“晚晴~~~不要怕!师父在这儿!”
距离太远了,从周问鹤这里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但是那几个却又仿佛清清楚楚地就在他眼前:一脸愠怒的麸子李,面带桀骜的莫声谷,正在大呼小叫的殷利亨,还有站在一旁带着长辈关切神情的宋远桥和张松溪。
曾经他以为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是孑然一身,曾经他以为等待着他的只会是孤独死去的命运,他错了。他今天才发现,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没有一刻是孤独的,他有师父,他有师叔,他还有朋友,他无时无刻不被这些人围绕着,不被这些人牵挂着,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竟然感到孤独呢?
第142章 第七章第四十一节【以
“你去过,‘恒苦城’吗?”那个人问。他与周问鹤只相隔了五步的距离,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过道人一眼,“那些信徒,没法感应到他们的,神了,他们,就在沙漠深处,建造了一座城市,自我囚禁,他们日日夜夜,向荒佛祈祷,希望那颗眼睛,能够继续,看着他们。”
周问鹤面前是一个耄耋老人,他佝偻着老虾一样的身子,背对着道人,专心忙着手上的活计。周问鹤观察了他很久,却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干什么,他面前摆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案几,案几上堆满了零碎的物件,有枯萎的藤蔓,有小童玩的木头人偶,断裂的算筹,一根秃笔,暗淡无光的首饰,还有西域的琉璃,风干的骨片,以及一枚玉玺。老人的头低得几乎贴到了案上,双手不停在案几上摸索,时而拿起一件物品,时而又放下。这个人完全不像是囚禁了伪神的大人物,反倒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老糊涂。
在案几之后,竖着一根二人合抱的木柱,木柱顶端垂下了一张彩幡,只有最狂热的妄人才涂鸦得出幡上那些线条与色彩,道人看着它,犹如看见整个宇宙在自己面前龟裂。那些破碎的符号像是旋律在他脑海里奏响,怎么都停不下来。在老人的身侧,有一片巨大的虚无,像是有第二片夜空铺展在那里,一眼望去,只有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寒冷。
“有人以为,那座城,是那些信徒的监狱,他们错了。在那些信徒眼里,这个世界,才是监狱。”耄耋老人说话断断续续,仿佛仅仅吐出几个字就把他这一口气用光了,“他们是群,彻彻底底的疯子。他们宁可,做异客的蝼蚁,做它的粮食,做它丢弃的刍狗。荒唐!他们连做粮食都不配,他们对于荒佛,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这里,颤抖的声音中夹杂进了愤恨与嘲笑:“人啊,就是这么愚不可及。明明已经安全无虞了,不但自己不知感激,还要替别人把避难所拆掉。”他缓缓回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道人,这眼睛里却没有恼怒,当一个人要捏死一只蚂蚁时,这只蚂蚁是不值得他恼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