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拜访那个时代的北瓦,你绝不会看不到‘牡丹棚’,它在众勾栏中简直是鹤立鸡群,不论是高大还是华丽,可以说汴梁无人能出其右——”
“牡丹棚”也有叫“佛脚棚”的,是一个专演乡野杂剧的勾栏彩棚。班主是一对福建来的中年夫妇,早些年逃荒到的东京,丈夫老成忠厚,妻子则是个爽利口快之人,他们手下养的一班伶人,都是莆仙一带的孤儿。班主夫妻两都不通文墨,所以另外请了一个京都本地的账房先生。这位账房先生在瓦子里混迹多年,大小事情了如指掌,唯一的缺点是贪杯,而且一喝多就口无遮拦。
在徽宗登基的头几年里,“佛脚棚”几乎每天都是座无虚席。这当然引得同行颇有微词,各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也开始不胫而走。有的人在私下议论,棚主夫妇平日里所说的乍听之下是福建方言,但是仔细辨别,会发现它同福建任何一个地方的土话都不尽相同,有一个走遍福建的客商在听过他们夫妇说话后,斩钉截铁地断定,他从未听过这种口音。棚主夫妇对于自己来历的闪烁其词更是加深了人们的怀疑,甚至有好事者无端污蔑他们是武夷山中的猿猴所化。
另有一些人则在“牡丹棚”的剧目上做起文章。“牡丹棚”每一次表演,都要用彩缎把棚子遮得严严实实,这显然与其它勾栏广造声势的做法大相径庭。于是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从棚里出来的人,和进去时候相比都有些许微妙的不同,有些人变得木讷,有些人变得紧张,甚还至有人,变得暴躁易怒,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于所看的表演大加赞赏。
这种说法当然毫无根据,汴梁城里有数不清的人看完“牡丹棚”的杂戏后从棚中走出,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他们日常的生活里。就算那个地方曾经有人相斗乃至殴杀人命,但瓦子这种欢乐场本来就是是非地,有头脸的勾栏里出一两件争风吃醋引起的命案官司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在同行眼里,这些空穴来风,却足够发酵成各种恶毒的揣测,当各种传言像风暴一样席卷北瓦的时候,风暴的中心却依旧风平浪静地继续着每日的演出。“牡丹棚”班子里的人从来不会对外讲解他们的剧目,除非花钱进入那神秘的彩缎大棚内部,否则,没人知道里面演了些什么。而那些花钱进去的人,出来后却只剩下了对表演的夸奖,当别人问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们却只是神秘地怂恿提问者自己进去看一看,他们保证,绝对超乎任何外面人的想象。
对“牡丹棚”心怀怨恨的人最终把主意打到了账房先生身上,那个孤老头子不但古怪而且狡黠,对于彩棚从来不愿多说一句。但是两瓶酒下肚后,他的表达欲望开始不受控制。可惜,定下这条计策的人们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因为账房说的话颠三倒四,而且荒诞不经。他时而提及幕帘后人不能见的“大菩萨”,时而说演出之前所有人都要朝空空如也的台上跪拜,而正式开戏时班主则会请出一顶包裹严实的轿子在众目睽睽下绕行舞台一周。他还说,这个班子曾经凭空多出过一个演员,所有的人似乎都把她当作旧相识。唯独账房自己怎么都记不起班里什么时候进来过这么一个人。
这场可笑的谈话最后以账房先生不胜酒力而结束,几天后那孤老头子就在汴河中结束了凄凉的一生。只要看是过他喝酒样子的人,谁都不会对他酒后失足抱有什么怀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而“牡丹棚”的辉煌,则只剩下了最后一年。
九个月之后的冬至,北瓦发生了一次原因不明的大火,几乎所有的勾栏都受到波及,连带卖果品点心的小贩亦有损失。火灾中心的“牡丹棚”,则全部付之一炬,除了舞台后那半片青砖墙外,什么都没剩下。惨案现场留下了三十多具半烧化的尸体,“牡丹棚”的成员悉数罹难。现场还有一具尸体,经辨认是与“牡丹棚”有宿怨的另一家勾栏班主,大火是不是出自他之手,已经无从得知。
“牡丹棚”最后留给汴梁的,就只有那一小片矗立在灰烬之中的青砖残壁。它的前方,原本就是舞台,它就站在班内伶人日常跪拜的方向。早先悬挂其上的一大块彩绸已经灰飞烟灭,露出了青砖上那本来被遮住的图案。
“被火烧得黑一块灰一块的墙面上,画着一颗大眼睛,当时已经斑驳难辨了。开封府尹看到眼睛之后似乎受了极大的震动,他连发了几夜恶梦,最后差人将残墙推倒,青砖被一块一块地小心收起,装进袋子秘密地埋到了汴梁各处,另有一些被虔诚地请入庵观,常年接受供奉。另外,府尹大人还请来僧道,在废墟做了四十九天法事,主持法事的高僧静果将随身携带多年的念珠埋入瓦砾之下,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了一次直到生命终点的闭口修行。静果在第三年入春之前染上风寒,不治而亡,而北瓦,虽然修缮一新再次开张,却因为层出不穷的闹鬼流言,最终走向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