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自小不爱受拘束,总想着向外面走一走,只是碍于此前漠北与大胤之间僵持不下的关系,和被战火扰得不得安宁的故土,他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的钱财支撑自己独自远行。
但好在眼下漠北已成了西凉,他也靠着商榷之路攒下了厚实的家本,便背上了行囊走出黄沙地,到大胤的疆土上一览好风光。
钱塘青城山已是他此行的第七个歇脚地,在商榷场上所累积的中原话与不得不再度学习的迫使感下,如今他已能很好的与钱塘当地百姓交通,除却本土乡音还不算熟外,中原话连西凉的口音也磨合得不剩多少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哈里克闻言展颜一笑,眉眼之间洋溢着探索的欣喜之情,“说实话还没有定下来,但我想着再往南面走一走,可能会折转去黔南看看。”
“黔南……”卫时谙想起了些旧事,“如今黔南是谁人的地界?”
“新帝削减地方官治之权,可不能再说是谁人的地盘了,自然都是大胤的土地才是。不过我听闻是当年自北疆回来的贺兰将军驻扎此地,他在北域赫赫有名,还未曾来大胤时我便听闻过他。”
“如今自北疆徙至黔南,也同样能将黔南水土治理奇佳,到底还是能人多才干。”
这样。
卫时谙依言点了点头,想起了爹爹那时披甲戴胄,立于马背上笑着抚她的额顶的模样,随即深吸了口气,“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还要去净慈寺看看么?我也要去集市上采买些要用的物件回来了,咱们改日再谈?”
“也好,我还是按着老时辰把柴火放到你院子里,你就放心去吧!”
“回见。”
钱塘的风水养人,那时南下至江南道时,抛开那些横乱添黑的大案以外,的确是个宜人好景之地。
青石长街尽处,抬头便见远处松山。乌瓦白墙,乌篷船在粼粼河道里慢悠悠的摇晃,街边的饮子还飘着新鲜的果香。
初夏时节的天还略有些热,但卫时谙实在喜欢一人散漫又自在地走在长街上,沿路走走看看,听桨摇水面的濛濛潺潺。
再从锦衣铺子里踏出来,日头已然要掉下西山。卫时谙赶着脚步往庄子里走,没成想即便是脚步再快,到了院门前天色也终究还是暗了下来。
院里初来时植了几株茉莉,如今正逢第一茬开花的时候,堂间的晚风一带而过,将馥郁系在裙裾之上,自是沈水熏成换骨香。
卫时谙推开藩篱门,远远见庭中立着一人身影,复而又看向了地上一捆齐整结实的柴火,略有些意外道:
“你怎么今日回来得这般——”
不。
不对。
卫时谙手中的糕点牛皮袋登时掉落在地。她看着合欢扑扑簌簌落下的蕊瓣停在他的青丝与肩头,视线凝结在那张久违的面庞上。
玉冠高束,额发一点,银丝垂肩。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谢今朝。
他此般衣衫雅逸,身着的正是冬时生辰时,她奔走于坊市之间定来的白漳缎,上头是苏绣绣娘指尖下萧萧肃肃的仙鹤戏水青竹暗纹。
时隔许久,终见这一身锦衣陪衬下所现的君子清姿,只是这布缎纹样与他当下的身份相比,到底还是差得远了些。
卫时谙有些踌躇着开口,一时间有太多需要解释和问询的话,可研磨许久兜转至唇边,只能是一句:
“……陛下。”
谢今朝定定看着眼前人,将情绪遮掩得极好。他看着她垂眸恭顺的疏离模样,垂在袖下的手蜷了蜷指节。
“你把我看成了谁?”
“什么?”
卫时谙下意识抬眸,却见他拂手偏头,沉声道:“罢了。”
她被这凭空而来的一句话击得无措,整个人仍旧沉浸在见到谢今朝的惊动之下迟迟回不过神思,也不曾多虑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初夏的风扑着热气,吹乱了他垂散在额前的须发,才将她的心绪倏尔拉回,有些局促地向屋中看了看,拾起了地上的糕点袋子,遂指了指谢今朝的身后:
“请……进去说吧。”
木门轴开合的吱呀声响激得卫时谙缩了缩脖颈,硬着头皮转过身去,随意指了个地方示意他坐着,下意识捻了个酥糕放入口中。
她咀嚼了几番,又捏起一个过身去,欲给立于她身后神色看起来分外淡漠的谢今朝,方伸出手的一瞬间又忽而顿住。
她只是他的故人,如今再见,还是当守些分寸为好。
更何况——
卫时谙低头看向袋中被摔得不成几块完整模样的碎糕点,抿着唇又将手上的这块放了回去,净了净手本本分分为他斟了半盏茶水,福了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