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会并不是无谓的消耗,分镜方案经过多轮讨论终于一锤定音。景逸想,磨拳擦脚了那么久,总算是能真正上场了。
他仍是负责场景布局,必然有不甘心,但团队合作就是如此,常常身不由己,服从且有效率地在工期内交付作品,比什么都重要。除去完成规定的工作外,他会把数位屏每天随身携带,见缝插针地练习人物速写。他的一腔热情不仅未被浇熄,甚至越挫越勇。
卡因美术部忙中有序,也会忙里偷闲,三五不时组织一下聚餐。景逸不想表现得太不合群,偶尔会参加。
男人间一扎堆,不免就要喝酒。景逸不喝酒,即使旁人过来起哄,他都是当机立断拒绝。他不会很生硬地冷脸,反而掷一个平淡的微笑,告诉对方自己有胃病,酒精一沾多,就有胃出血的可能。他还旁敲侧击普法:喝酒如果出事,劝酒的都免不了责。他笑得漂亮,说得话又在理,对方自然悻悻退下。
室内气流渐渐混浊,景逸实在闷,跑去露天走廊透气,顺便预约车,准备提前走。
他找了个刁角,刚掏出手机,就听见了附近竹林里有人声。他好奇地往那边挪了两步,大致听出来了,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角色设计兼动画指导的吉成(代号)貌似喝得有些多,大着舌头,边抽烟边和人聊天。
他们口中的关键词,景逸并不陌生,是如雷贯耳的几个日本动画工坊,一直与卡因保持合作关系。
“才走的那批,你不觉得他们很搞笑吗?几句话就被煽动了,一听见要跟日本人干,各个恨不得都倒贴呢。”
“哈哈哈,现在刚入行做动画的,哪个没点媚日心理啊。”
“所以啊,还是人老牌资本家狠嘛,随随便便挂个名号,打理想的幌子洗脑,表面上像在搞什么大制作,给你打鸡血,实际上啥逼玩意儿都接,里番那种粗制滥造的,还不是来钱就接。人还不要差的,要画得好,能力强的!可使着劲压榨你了,一周工作四十多个小时,没劳动协议,不提供场所,不跟你上社保,不付任何责任,还日元结算!就日元现在那个逼汇率走势,呸!真当咱血汗工厂呢!正儿八经做动画的,敢这样吗?”
“这得有牵头的人吧,我看那朋友圈转发的,都是中日双语呐。”
“当然有抽水的啦,嘿,还别说,清一色的中国人在里面中饱私囊!我今天打开朋友圈看一个制片发这种招工,明天打开一个群再一看,艹,他妈的连作画都发,实在太没底线了,妈的,见钱眼开,专坑自己人!日本人鸟都不会鸟的工作,就发到中国来?我可艹他妈的!”
“我知道,那个谁组织了……赚了一百多万……是不是就………”
“嘘,小点声……”
他们突然压低了声音,像在交换不可告人的秘密。景逸就听不太清了。
景逸打车走了,回家途中,他满脑子都是吉成刚刚的夸夸其谈。他琢磨那些话里有多少吹牛泄愤成分,又有多少真。
按照吉成的说法,有人在从卡因挖人,去干吃力又不讨好,连基础保障都岌岌可危的工作。
真有这样的事?太玄乎了吧?好像传销洗脑似的……
可越听着夸张,越听着离谱的事,往往也最有可能发生。
景逸想,他自己也荒诞过,被包裹着糖衣炮弹的话术洗脑过,所以,他相信,在某种大氛围的渲染下,人很容易判断错误,产生某种类似催眠的效果。
他向后仰,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第二天去上班,景逸鬼使神差地绕到作画那边,和吉成打招呼。吉成微愣了下,大约实在是没想到平常总是保持距离的人,会主动与人攀谈。
吉成将近四十岁,人精瘦,在这行浮沉了近半人生,讲话虽糙,但为人还是挺热心的。非要挑缺点,那就是太恃才傲物,他的履历摆在那里,想狂再正常不过。
景逸对他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但偶尔地,在一起工作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在他身上,能看到跟自己类似的东西。
景逸借着请教名义,暗戳戳向他套话,关于之前离职的那些人员。吉成没被酒精俘虏,讲话就谨慎了许多。他故意扯开了话题,末了,拍拍景逸肩膀说,豪仔啊,这都不是我们该担心的问题。
景逸干巴巴笑,装作不好意思地应承,是的是的。吉成摆摆手,意思不介意。又客套了几句后,俩人友好地结束了交谈。
景逸回到自己座位,库柏工位是空的,他今天请了假没来。景逸盯着对面,无端的第六感忽然袭来。
他捏紧拳头,脸色不妙,一些时过境迁的不堪,似乎又将重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