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占一席话完,场间另三人,表情各异。
杨隆对那占不禁有刮目之意,而索多则是聚精会神地端视着著下《周海志》的秦掷,神情里充满敬意。
再观秦掷本人,锐气悉收,面露和色,笔直的脊背略有弯曲,鬓边灰发陡添怅然之感,额间深渠更染风烛之意,半生浮沉,皆镌于曾也意气风发之面,隐约可寻当年壮志豪情。
才子风流不再,任栏杆拍遍,江东竞帆,只叹流年,梳两鬓星星怎奈?
每个时代都有其书写不尽的传奇,或悲,或喜,或辉煌,或衰颓,或得意,或失意,林林总总,万卷难呈。而这个时代,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文婪武嬉,姑息荒唐,谁来书如秦掷之夫未酬之志?谁又来伸那只拨乱反正之手?
那占凝视秦掷,不由哀之,惜之。本是铮铮之才,无奈落草为寇,谁敢说这不是时之大憾?
良久,秦掷飘远的思绪弥弥收回,茫茫视线终落在玄鸦晶雕上,烛光映入眼里,似有千万重光影幻动,他动了动嘴,“太久了,早不记得了。”声气沙哑,难掩苍白之意。
或许是那占突然提及往事,以至几人之间的气氛稍显沉闷。
杨隆转着圈儿地把玩着套在指节上的翡翠扳指,目光将三人轻轻扫了一遍,随后出声打趣道:“戌亲王哪里是来同杨某做买卖的,杨某瞅着倒像是找故人叙旧来了,恁地伤感。这买卖今日怕是谈不成了,今日便作罢,戌亲王和索多大人远道而来,杨某自要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二位,再要紧的事,都等明日酒醒了再说。”
“杨帮主……”索多一张口,那占便知他要回绝,忙笑呵呵插话道:“索多大人素爱酌些小酒,杨帮主这会子一说,你就急了。我说索多大人,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你切要按捺着,杨帮主岂会少了你酒喝?”那占表面上是在戏谑索多,实际上是提醒他不要着急,此事还需得循序渐进,不急在这一时。
索多立即明了,“那今晚就有劳杨帮主了。”
杨隆轻轻快快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能与索多大人如此豪杰之士对酒,当是杨某之福,但求尽兴,千杯莫停。”
“好酒好菜,堆上来。”杨隆冲外面喊了一嗓子,立马有人应声。
不过片时,一行粉衣女子手捧漆盘,鱼贯而入。很快,似早就准备好的菜肴井然有序地列了一桌,荤素皆有。
席上仍是这四人,那占自行将面前金瓯斟满,擎杯而立,对着杨隆和秦掷一推,激然道:“今日兴事有二,一是终于见到了秦先生,二是认识了杨帮主这般爽快之人,实乃人生之大幸。我那占,不虚此行,在此先干为敬。”
杨隆拊掌喝采:“爽快。”举杯一饮而下。
索多也立马擎盏,仰头饮尽。
秦掷是文人,举止斯文,只见他一手提袖挡于前,一手在宽袖后执杯,袖落之时,杯已空。
几轮推杯换盏下来,已是二更,四人醉态毕现,不胜酒力的秦掷被人搀着提前离席,留下三人又把酒言欢了一阵,直至三更,方散席而去。
已是昏酣的那占被两名竖子搀至一间房内,那占犹如一滩软泥,任由竖子将其放倒在床,为其拔鞋更衣。
两竖子将其摆平后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里,床上那人耳朵一动,静闻关门之声。
门阖之后,那占撒然睁眼,随着半坐起,却哪见一分醺态?
原来,那占饮酒之时,略施了小计,趁杨隆几人不注意,含下一小撮枳椇子,咀之入腹。枳椇子原有解酒之功,兼之那占本身酒力尚可,故而一通豪饮之后也浅有醉意。
身在匪窝,那占断断不敢纵任醉去。
今日一番浅谈,那占多少摸了点杨隆的性子,恰如杨隆所言,他是生意人,若单用纲法对其进行约束,绝无让之臣服的可能,或许还会适得其反。
其实,那占在来时便已想了几种对策,只是彼时还不知杨隆脾性,所以今日一交,也算是一种试探。
而另一边,杨隆又何尝不是在试探他?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去挑开而已。
杨隆这次没有如以往那般将那占等人直接劫掠,想必也是听闻了风声,王室此次派人过来,不为剿,而为和。
黑暗中,那占忽觉船身有些晃动,似欲起航。那占忙翻身下床,就着自窗外透出的微弱光亮,摸索着踱至窗边,伸手去推,却推之不动,遂以掌寸寸探之,发现此乃单幅窗,本就无法打开,只好作罢。
青琐上覆有一层薄薄绡纱,那占侧耳贴于其上,风啸声擦耳而过,却不闻大浪击船,想必此时狂浪已弱。再凝神细听,风声中夹杂着铁索的钝响,似乎还有人正在旋转帆樯,收铁索、起云帆,必是准备起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