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了看宋双榕手中的相机,语气中并无试探地问,“你姓宋?”
宋双榕诧异地回望,不待开口,他先伸出一只手来,自我介绍道:“方屹。”
姓方,五十岁上下,宋双榕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就是之前通过话的那位出品人,忙把相机挂好,与方屹握手,“方老师。”
方屹似乎是出门有事,手机消息响个不停,却还是耐心询问宋双榕的剧本现状。
他虽然看起来亲切和蔼,但宋双榕难免紧张,如实地汇报了进度。约定的商谈时间是下周,他向方屹表明,到时会拿出完整的剧本。
“不急,好的东西需要打磨,”方屹说,“约你见面也只是先聊聊构想。”
宋双榕点头,“谢谢方老师。”
“也不用客气,”方屹和善地笑了,“我和你父亲是旧识。”
他拿出手机,低头回了一条语音,说稍等,见宋双榕还愣着,告诉他:“我们大学时住上下铺,假期里没事做了,也是这样,举着相机出来扫街。”
“你和你父亲很相像,”他说,又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她去世了。”宋双榕平静地叙述,闻言,方屹的表情滞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抬起手,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在街口等,宋双榕和方屹一起走过去,也许是关于死亡的话题太凝重,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
方屹讲了几件大学时的趣事,又提到宋双榕一岁生日时抓周,抓了一台胶卷相机,“你父亲那时十分高兴。”他说。
街口快到了,方屹没有继续回顾往事,只向宋双榕说明,找他合作并非因他父亲的缘故,他是看过剧本后,联系上宋双榕,得知他的名字,才联想到故人。
实际上,不需要方屹多做解释,宋双榕也清楚,因为自父亲出事后,他妈妈就断了和父亲所有亲朋的联系,带他搬了家,换了号码和姓氏。
宋双榕的父亲是一名风光摄影师,在宋双榕三岁那年,受邀赴雪山拍摄,却因雪崩意外遇险。同行的伙伴死里逃生,伤好后来吊唁时,被妈妈赶了出去。
她认定丈夫的死是因为摄影,葬礼之后,把所有与之有关的人和物,全都隔绝在外,因悲伤过度,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也时好时坏。
上了小学,学校组织在操场看露天影片,宋双榕自此喜欢上电影,回到家,拿着用纸盒自制的摄像机,假装拍来拍去。妈妈看到后,狠狠打了他一顿,一边打,一边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他说不知道,于是被打得更狠。
他咬着嘴唇流泪,不让自己喊出声,但挨过打后,发现妈妈哭得却比他还要厉害。
明知会被罚,宋双榕还是忍不住攒钱,偷偷跑去电影院,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总是被识破,到后来,挨打他也不在意,仍坚持去看。一直到十五岁,妈妈生病去世,没人再管他了。
上车前,方屹又对宋双榕说,他的小儿子比宋双榕小五岁,刚刚成年,在国外学摄影,现在休假在家,整日游手好闲,如果宋双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叫他一起。
他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宋双榕存在手机里,和他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聊到父母的缘故,一整个下午,宋双榕浑浑噩噩,干什么都提不起精力,无意识地发呆数次。
妈妈已经去世八年,他都快忘掉她和以前挨打时的痛了,至于父亲,印象更是寥寥,连他长什么样子,宋双榕都不记得——他遇险后,妈妈连那些照片也都烧毁了。
小时候,宋双榕因好奇,暗地里搜索过几次父亲的名字,在国家地理的网站上,浏览了他的全部作品,也看到最新的一张雪山照片,发布时间是他去世的那年,他那时想,爸爸是不是就埋在这些雪下面。
每一次搜索过后,宋双榕都要仔细地清除浏览记录,他也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被妈妈看到,免不了挨打,她也一定会哭。
这两个人和宋双榕之间,已经相隔很长的时间和很远的距离,但提起他们时,宋双榕还是不能平静应对,心底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身体某处破了一个洞,有风刮进来。
恍惚地挨到晚上,李聿的电话按时打来,不想被他听出异常,宋双榕如往常一般,和李聿聊这一天的见闻,李聿偶尔回应。
他现在也会说自己的事,例如宋双榕问吃了什么,他就一样一样地把菜名报出来。
即便如此,李聿的话仍是少的,宋双榕坐在沙发中,环顾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有些心不在焉,两人的对话间出现大片的空白。
“宋双榕,”在又一次停顿中,李聿叫他,忧疑地问:“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