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恶……
很重的词……
砸得路鹿耳内嗡鸣……
路鹿裹紧了沙九言的手,但这次她体察到沙姐姐似乎是早有预感的,并没有乍听真相的错愕和惶然,她沉着探究的视线掠过沙院长手里的许愿牌。
路鹿扶了扶眼镜,从上面的文字体态判断是昨天她们看过的那张。
“九言,我刚才见你带了个女孩儿过来,我就忍不住想,你又重蹈上一代的覆辙了么?”
沙九言目光一颤:“院长,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一直以来愧对你的地方。照理说你来到孤儿院时的身份是单亲母亲自杀后的遗孤,我不可能知道你母亲的感情状况。但事实上,刚刚将你收入院里不多久,你另一个母亲马上就找上我了。”
“她,竟主动来找你……”
信息量太大,一下堵塞了路鹿的脑通路。她怔怔地回忆着,难怪沙姐姐看她的全家福时会是那种表情,难怪她明明对她有感觉却一再拒绝。
同性组成的家庭或许有一个同样艰难的起点,她们家幸运地越走越顺,而沙姐姐这一路越走越崎岖,从三人结伴走到孤影一只……
她尝尽了同性结合的苦,最终仍愿意交托自己,舍身一试。
路鹿尽管已经给出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关爱,但让自己真正走出来的人只能是沙九言自己。
沙院长将二十四年前的一切娓娓道来:“当时我还没有同性恋这个概念。你另一个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还质疑呢,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同时拥有两个生母。经她给我解释后,我很难形容那时的心情,又觉得荒诞可笑,又觉得恶心可憎……”
望着沙九言娴静的轮廓,沙院长顿了顿继续道:“我原以为她是要接你走的,但她给了我无数个不能带你离开的理由,我只叱问她一句:‘那你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她沉默了。”
沙院长有些意外地扬起沉重的眼皮,实在是二十四年前的沉默和现在病房里的沉默太过近似,仿佛捻了很久的线头,突如其来地穿过了针眼!
沙九言勾起一个冷漠得近乎残酷的微笑,就着沙院长的手举起她手里的许愿牌:“我从没拿她当母亲,我不关心她怎么待我,我只想知道在这件事中你有什么需要请求我谅解的。”
“我……”沙院长艰难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目光变得愈加浑浊,这是一道埋得越深,溃烂越深的创口,“我收了她的钱啊!五十万,在当年来说是一笔巨款,她委托我拿这些钱好好照顾你。”
沉默,像一块悬在当事人心上的巨石,一旦落下,所有初时构建的信念将被粉碎瓦解。
面前的沙九言和路鹿就是这样沉默地看着她。
弥留之际,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没有那么难于启齿,沙院长整了整思绪继续道:“我需要钱,所以尽管鄙夷着她乱搞同性恋,鄙夷着她抛妻弃子不负责任,我还是收下了那笔钱,而且也没有遵照她的意思,把钱用在你一个人身上。可以这样说吧,九言。孤儿院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其实那些原本应该是你漂亮的衣服、漂亮的书包、漂亮的文具……”
所以当她看到小九言挑了受到损坏的文具时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她最该鄙夷的人分明就是她自己!
没有先前的情绪波动,此时的沙九言尤为冷静:“你犯了错,从道义和情理上来说。可我想知道,你觉得你对我好吗?”
沙院长不是要为自己辩白,但有些想法,它就是直上直下脱口而出的:“我这一生没有组建小家,全副心思都扑在你们这帮孩子身上。从情感上来说,我给你们每个人的都是我的全部,但我知道我永远没办法抹平我亏欠你的。”
“好,我明白了。”
“九言,我曾经很怕告诉你真相,我没想到真正说出口的这一刻我就放下了。后来我一直预留着这五十万,只是不知道以什么名目给你。不论你是否能够原谅我,我现在打算原谅我自己了。”
“或许你还没想好以什么名目把钱还给我,但我已经想好以什么名目把钱赠回给你。给我深爱的院长赡养费抑或是给孤儿院的弟弟妹妹资助善款。怎样都好,海枣孤儿院是我的家,谁会跟家里算账算得那么清楚呢?”
第89章 归于日常
何谈原谅?
这笔钱的出处是她生母对她的愧疚, 却没料到兜兜转转又牵扯出沙院长的愧疚。
她失去的,并非这笔钱可以填偿的;她得到的,也并非这笔钱可以丈量的。
自私一点去想, 无论有没有这笔钱,她分崩离析的小家都不会重回往昔,倒不如造福物质条件匮乏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