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没有不得不承认,刁禅的这位电子母亲确实是个美人,此景此景他不是第一次见,几日前他潜入宅邸,女人就坐在天井下弹琴,旋律由快转慢,最后赵没有在黑暗中发现,每一小节的拍子竟然合上了他的心跳声。
女人早就发现了他。
但她还是将曲子弹完才开口:请把我的儿子带回家来。
赵没有在这一点上和刁禅撒了谎,他并没能杀掉他的母亲,但他知道这个女人很不对劲,她似乎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听完刁禅的往事,赵没有觉得或许是那些负责场景设置的程序员觉得没有必要再制造出一个尽善尽美的全息母亲,即使他们给刁禅安排的剧本是弑母,一个是否“活着”的母亲似乎并不重要。
这个女人不像活人,更像某种机械操控的尸体——那些安排剧本的大人物似乎觉得,这样的存在才更适合成为刁禅的母亲,才更适合被杀死。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怜悯,那么是为了什么?
对于复制的儿子而言,母亲不该是一个血肉滚烫的活人,他们拥有电子意义上的道德,所以为了应对儿子的“非人”感,母亲也要更接近于“人偶”才行,是这样吗?
人归人,畜归畜,物品当以物品为母。
可真行。赵没有不无讥讽地想。他们都可以去撰写25世纪版本的福音书了。
一曲毕,刁禅走上前,房间中的温度极冷,有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唇中溢出:“母亲。”
“我的儿子。”女人身形端庄,柔和又不失肃穆地看着他,“你父亲已经给了你吩咐。”
“您说的是哪个父亲?”刁禅问:“宅邸中的全息投影?还是第五代家主?”
女人整理鬓发,淡淡道:“他本人曾经来过一次,在你十岁生日那晚。”
刁禅:“我不感兴趣,母亲,您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语调像雨水浇落沼泽,腥气四溅,“我不可能杀了您,我尽力尝试过,但我做不到。”
女人长久地注视着他,最后问:“为什么?”
“您是我的母亲。”刁禅重复道:“您是我的母亲。”
“即使我其实并不存在?”
“我认为您真实的存在着。”
“你这样只会让你父亲觉得你太懦弱,不够继承资格。”
“那就让他杀了我好了。”刁禅道:“他可以杀了我,但他无法命令我。”
长久的沉默。
深而冷的宅邸中,电子程序搭建的母亲与基因制成的儿子遥遥对视,这里或许布满了隐秘的摄像,空气如刀割,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杀来。他们不属于彼此,他们甚至不属于自己,是玉一样的辞藻、不知真假的记忆和名贵却无用的身份构成了他们的人格。
还有琴声。
唯一能证明母子之间的连续的,或许只有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钢琴。
月光移了进来,白夜如篝火。
女人忽然抬头看向他,这个动作幅度很大,以至于影像似乎出现了刹那的断裂,像灵魂破茧而出,她看着刁禅,突然道:“我的出厂设置中并没有装载演奏程序。”
“你说的很对——他可以杀了你,但他无法命令你。”女人摁下第五十二个白键,“我们可以自己为自己做选择。”
音符落下,像摁下了某种开关,四周的场景雪花般溶解,露出全息影像之下的白板。刁禅和赵没有同时闻到了焦糊味,这是电缆燃烧的味道,火星在不知名的角落燃起,女人的影像开始出现滋啦滋啦的声音。
火蛇吞噬着电缆,她正在消失。
“妈!”
“他要求我活着被你杀死,但我也可以自主选择死亡。”女人开始演奏一支曲子,“我的儿子,我的自杀不仅仅是出于人类所谓的‘母爱’,我也在这自主的毁灭之中寻找自我。”
黑白琴键像刀锋,女人的身体被切割为753个组织切片,每一个细薄的神经剖面中都冷冻着一枚音符。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跋涉,越过黑白山峦,如梦,如马,冰层开始溶解,颜色在旋律中蔓延,是意志的开端。
“主动去寻找钢琴教程,是我第一次出于全然自我的意愿,想要为你做点什么。”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为了我自己做一件事。”
“我的儿子。”女人弹出高潮前的最后一个八分音,电磁投影的身形在焰火中消解,“不要让旋律消失。”
下一秒,赵没有猛地被人撞开,刁禅扑上前,接过母亲的余音。
十六分音符构成的密集跳音中,他十六年的短暂人生转瞬即过,十六岁死于一场出走,十五岁在被窝里品尝丝绒,十四岁数完了天鹅座所有的目视星,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做梦,梦中下着银色的暴雨,眼泪消散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