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虎俯身,感觉一张温软小嘴凑近他的耳垂。
没有声音,只有呼吸的气流轻轻吹送入他的耳道。
如果此时有人将电极贴近他的胸口,就会看到心电图上的波峰骤然拔高。
幸好没有,幸好。
许久许久,他肩头一沉,她睡着了。
唐小虎小心翼翼将黄瑶打横抱起,没擦干净的奶油蹭着他的黑衬衫,在胸口左侧近心脏处描画出她的侧脸轮廓。
他原来也穿白衬衫的。
有次处理工地纠纷,后背挨了一刀,刀锋从左肩胛一路划到右下斜方肌。为免麻烦,没去医院,叫了私人医生来白金瀚办公室里缝针包扎。近尾声时黄瑶背着书包出现,唐小虎永远忘不了她看到那件已成红衬衫的白衬衫时的表情,当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还是穿黑色吧,染了血也不那么明显。
抱着她走到过道尽头,忽听怀里的人呢喃醉话:“我要回家。”
“这就送你回家。”
“我要回家。”她固执重复,“我要回家……回家……”
唐小虎犹豫片刻,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正门右上方有个感应摄像头,会随人体移动而转向,监视器就在唐小虎办公桌上。
黄瑶从前来这里的时候,总要先在摄像头下招手、摆头、左蹦右跳,直到确认唐小虎真的不在,她才悻悻地掏出钥匙自己开门。
“你知道什么是回家吗?回家就是回到有人等你的地方。我才不要自己开门呢,我要你把门打开,然后很大声很大声地说:‘瑶瑶回来啦!’”黄瑶曾这样向唐小虎解释自己孩子气的行为。
不用开灯,对他而言,这里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畅行无碍。
绕过酒架,打开隔间房门,这里和五年前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小木床,一样的幸福树,不一样的多出来的陈设,都是他后来陆续添加的。
黄瑶爱鲸鱼,唐小虎去到哪里都记得替她搜集——鲸鱼水杯,鲸鱼玩偶,鲸鱼发卡,鲸鱼订书机……有次他去法国参观供货商工厂,回程路上看到店家橱窗里摆了一只近两米长的鲸鱼抱枕,买下来后抱去机场,想托运又怕压坏了变形,干脆再买一个座位只为放鱼。
黄瑶爱看书,唐小虎于是加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她带来的海洋生物图鉴、人物传记、外文小说、钢琴曲谱、习题集、模拟卷。他偶有空闲,会翻看她翻看过的书,看她随手画在书页空白处的卡通小人,看她用红笔修改过的错题笔记。
黄瑶十三岁才开始学钢琴,老师说她天赋很好,可惜起步太晚,童子功不是靠苦练就能弥补回来。高晓晨倒是从小练琴,在陈书婷的软硬兼施下练到初一下学期,青春期的孩子终于软硬不吃,彻底放弃。那架高晓晨不要了的旧三角钢琴被转赠给了黄瑶,唐小虎看在眼里,转身就买了架崭新钢琴。屋子太小,塞进钢琴就塞不进书桌,黄瑶写作业时只能就着琴盖。
……
升高三后功课吃紧,黄瑶将近一年没有再来过这里。
从前她在的时候他总是借口避开,后来她来得少了,他才允许自己在这里逗留。
其实也就是打个盹,睡一觉,玩玩手机游戏,翻翻那些看得懂看不懂的书,掀开琴盖胡乱按下一串音符,如此而已。
如此便足够。
唐小虎褪去怀中女孩的鞋袜,把她轻轻放平到床上,拉过毯子替她盖好,正要转身,发现她的右手从毯子里滑了出来。
他握着她手腕,把手塞回毯子里。
又滑了出来。
再塞。
再滑。
终于,恶作剧的人闭着眼睛笑出声来。
唐小虎无奈。
“唐小虎,我如果让你留下来,你一定会说:啊,瑶瑶,虎叔还有点事要处理,有笔账要查,有个电话要打……还有什么理由,你帮我一起想一想,嗯?”闭眼笑的人好像在梦里说话。
“瑶瑶,你不要……”
“不要这样和你说话,是不是?可你自己说过的啊,在你面前,我不用那样,不用演一个小乖乖。你知道的,从喝下我给你的盐水那时候起,你就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小乖乖。”
“这些年来,我每天最害怕的事就是睁开眼,因为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好像舞台的幕布拉开,又要开始一天的表演,演好女儿,好妹妹,好学生,好朋友……我好累啊,唐小虎。”
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他们都不是习惯流泪的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眼泪。
唐小虎伸出两只手掌,胡乱地去替黄瑶抹泪,可怎么也抹不干净,一双手反被她脸颊的温度烫得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