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只要有一丁点动静,哪怕是风过林梢的声响也能把他吵醒。
但自从和玉面鬼一起来了青牛镇,他就睡得好些了。只是睡眠好了,精神却格外疲倦,总有一种怎么也睡不醒的昏沉。
午间他在塌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天边堆积着一层浓厚的铅云,看来晚间又要下雨。
季寒靠着窗棂,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边的乌云。
玉面鬼选的这处院子地势很高,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一直望到镇子上的高脊飞檐、粉墙黛瓦。
季寒从小生活在北边,后来又是过的居无定所、四处漂流的生活,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样一座南方的小镇上居住,屋墙不高,烟雨都带着朦胧。
连他这样连脊背都挺成一柄刀刃的人,也会在江南的细风软雨中恍惚。
瓦片掩映间,季寒好像看到了那条哗哗流淌的河流,河水从一座青石桥下经过,流水奔涌,昼夜不息。
晚间如果下雨,他在桥下会不会受风雨侵扰?
在华阳门时,谢衍就是格外矜贵的性子,唯一受过的苦就是跟季寒在天火城的那几个月。
下雨天谢衍不爱出门,旁人都说他懒散,下雨天才爱窝在屋子里打盹。只有季寒知道,谢衍是不喜欢积水沾湿自己的鞋袜。
他不喜欢雨天脏污的泥水,不喜欢格外鼎沸的人声,不喜欢与人来往的勾心斗角。
虽然谢衍从不会说出来,总是温和带笑的模样,好像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季寒知道,他不喜欢。
季寒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长这么大,从未受过一丝苦楚,这么多天在桥下风餐露宿,他习不习惯……会不会厌烦?
季寒不能再想,一想到谢衍,他就头痛欲裂,更有一种压都压不住的烦躁。
他不该来这里,好好修他的仙得了,干什么非得来这泥泞遍地的人间滚上一遭。
这些话在季寒心头来回滚过,加深了他心头的三分恶气。他的头也疼得格外厉害,像是有把锯子在脑袋上锯着,要将他的头锯成两半。
头痛欲裂,只要一想到谢衍,他就头痛欲裂。
季寒从屋子里出去,一出去,就闻到了一阵香气。
他循着香气来到厨房,看到了一锅冒着热气的汤。
季寒打开锅盖,里面是炖得烂熟的肉,还有一些药材,肉块已经炖得骨肉分离,汤汁鲜美,弥漫的白汽充斥着整个厨房。
季寒头疼不已,闻到热汤的香气,头疼也像是减轻了一些。
玉面鬼每天都会给他炖汤,一开始跟在季寒身边时,玉面鬼还只会烤个鱼抓个鸟,烤鱼也烤得半生半熟。
后来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厨艺,变戏法似的给季寒变出一桌一桌的美食,每天除了铺子里的事,还将这座宅院和两人的衣食住行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说要给季寒置办一个演武场,现在已经给后院铺上了一层新土。
季寒给自己舀了一碗热汤,端着汤碗来到廊下,喝汤时还在看着天际的乌云。
一碗热汤下肚,季寒的头倒是不疼了,只是他又犯起了困,在廊下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季寒听到了大门打开时“嘎吱”的一声,然后就有一个黑发红衣的人走进了院子。
黑发红衣的人来到季寒身旁,长发披散,红衣若血,墨黑的眉眼衬着姣若好女的秀丽面孔,愈发像是从江南烟雨中走出的惑人心神的精魅。
玉面鬼蹲下来的时候,季寒像是闻到了一缕草木的味道,清香中带着苦涩,但很快就被浓重的胭脂香味取代。
玉面鬼在季寒身边蹲着,像一只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个球的仓鼠。
“季寒,你喜欢这地方吗?”
季寒本想说他太吵,打扰他睡觉,但唇舌一动,便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还成。”
玉面鬼呆呆望着院墙里他栽种的花草,梦呓一般地说:“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玉面鬼说自己是探花,但其实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容貌和身份可以捏造,满腹的学识却伪装不来,他说不出深奥精妙的句子,只会颠来倒去的重复一句“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这就是玉面鬼最喜欢的程度了。
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地方,很喜欢很喜欢身边的这个人。
他突然想去抓季寒的手,但临到半途又不敢,只好去扯季寒的袖子,“季寒,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什么样,好不好?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旁人都说好看,你喜不喜欢?”
季寒想,你好不好看,问我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这样想着,却也这样说了出来。
玉面鬼慢慢收回了手,两只通红的眼睛眨啊眨,他的神色又变得狰狞,“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桥下的人,你喜欢他的模样对不对?不管我给你下多少乱情蛊,你还是记得他,还是只喜欢他,只要我变成他的样子,你是不是就能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