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囹随之看去,从那张浑浑噩噩的年轻的脸上仔细看了半天,随即脑子嗡地一声,浑身都僵住了。
她记得这双眼睛。
那是她十年噩梦的开始。
她为了那句“报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不敢松懈半分。
那仿佛诅咒般的两个字,化作无数双手,拉扯着她不断往前走。
走到如今,她的手上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血了。
不愿的,自愿的,早就分不透了。
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彻底报了这个仇。
在最难堪污秽时,却见到了最纯真无邪时的玩伴。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脑袋已经扭了过来,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早已被忘川水灼伤得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茫然和疑惑的表情。
易阿婆说:“他不肯投胎,说是要亲眼看着老婆子我下了十八层地狱再投。”
“我便让人把他投入了这忘川水中。”
“十几年了,这小子早就记不清什么事儿了,却还是这么倔,不肯投胎……这份气性,倒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他天生阳气足,不适合入蛊道,我早动了要收他为弟子的心思了。”
“放心,”易阿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不记得你了。”
傅囹心想,正是如此,才叫她恍然。
种种别离再相逢中,唯独故人相见不相识,最是令人心痛。
第36章 恶骨
忘川边的风吹得人心口生疼。
她垂下眼, 慢慢退了一步,说:“师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也早就不认识他了。”
“是不认识,还是不敢认识?”
“……师父说笑, 年幼时不懂事,才会时常顶撞师傅。我如今对师父忠心耿耿, 只想过好以后的日子。”
“是吗?”
易阿婆附在她耳边, 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嘶哑:“但我不相信你。”
“要我信你也很简单。我这有把刀,是你当初帮我制作鬼器时,用那些女子的生取心头血滴在上面制成的, 还记得吗?”
傅囹预料到什么,半晌, 迟钝地点点头。
“鬼器煞重,可灭灵魄, ”易阿婆桀桀笑着, 将袖子里的短刀缓缓塞到了她手上,吩咐道, “你去把那小鬼杀了, 我就信你。”
傅囹手指僵住了。
沉默许久,她正要张口,易阿婆又幽幽地补充道:“其实, 若你实在下不去手,老婆子我也能理解, 毕竟是从小的玩伴。”
“我便再给你一个选择——杀他, 或杀了你那位整天聒噪不休的朋友。”
“……一个是幼时玩伴, 一个是朋友——你会怎么选呢?”
傅囹盯着手里的刀, 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后,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易阿婆满意地笑起来:“我们阿囹一向是聪明的。”
“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后,我要看到你的答案。”
旧友与新人,谁更没有价值呢?
傅囹不知道。
易阿婆走了,而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忘川河边待了整整一天。
离开前,她仿佛感觉到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一回头,浑身湿漉漉的源源趴在岸边,问她:“你认识我吗?”
亡魂都是死前的模样,他个子小,又胖,在已然长大成人的傅囹面前,更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幽冥之中无日月,只有奈何桥边点着用彼岸花的梗叶制成的长明灯。
灯火从旁打落,照在过往的幽魂身上,落在忘川河岸边,也分割了他们的世界,形成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线。
她在这头,源源在那头。
见傅囹不说话,源源又自顾自道:“我觉得我认识你。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嗯。”
“你是来看我的吗?没想到我生前还有朋友啊。”
“……是。”
“你怎么话这么少?我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你既然是我的朋友,就不能和我多说几句吗?”
傅囹沉默了很久,问:“说什么?”
“我在忘川里已经待了十几年了,地君说,再过两年,我就必须得上岸重新投胎了。但听闻人间已经变了个样子……虽然我也不记得先前的人间长什么样了,但你能跟我讲讲吗?”
“我……”傅囹看着他一如既往亮晶晶的黑眸子,哑然片刻,“我也讲不出。”
“这有什么好讲不出的,”源源撇嘴,“你见过什么风景,遇到过什么人,有些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事……这么多年,一丁点也没有可讲的吗?”
傅囹沉默许久:“没有。”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傅囹没能给出答案。
源源不满:“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是我见过活得最不像人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