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猜到。
——即便她清楚,早点猜到也无法解决什么。
他们到底只是这些过往的看客, 而非亲历其中。
傅囹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些, 拳头攥得死紧:“你杀了我爹,还要我做你徒弟?”
易阿婆嚣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易希也跟着一起笑。
“你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跟着我们,二是,我现在送你这丫头去跟你那犟骨头的老爹团聚。”
“但你若想报仇, 那可真是太好了。”
易阿婆眯着眼笑,鼓掌道, “老婆子我就喜欢有逆骨的徒弟, 这样的徒弟, 再好打不过——丢进地窖里饿一饿, 再放在蛊虫堆里睡上几天,你就是长了一身逆骨,也能叫你骨头都折断。”
“你想杀我?当然可以。待有朝一日,你能强到杀得死我的地步再说吧。”
易阿婆目光炯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还有些期待:“而我,会很期待亲手将你培养到那个时候的。”
傅囹没有再说话。
她最后看了一眼家中木屋的方向,却除了那一地散灰,什么也没有看见。
老爹说,让她早点回来吃红烧肉。
她今天明明已经很早就赶回来了。
但老爹却失了约。
她红着眼眶,回过头,跟着两个杀父仇人,踏过尸山血海,一步步地离开了这个养她长大的村子。
再也没有转身看一眼。
世外桃源,终究不能如同书中所言,避开一切混乱。
是她引来了晋太元中那个“误入桃源”的“渔人”。
是她为这个小村庄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她日后无数个岁月里,都会永远记得,那一双双熟悉的、死不瞑目的眼。
……
徐瑾跟在傅囹身后,眉头紧皱,始终没松下去过。
顾清崖在幻境里,又变回了他那身黑袍,行动间衣摆翩飞,配上他那副看似懒洋洋却背如松的姿态……
如果不是他走路是飘起来的,徐瑾几乎都有种他和这背景彻底融合了的感觉。
“你好像,很难过?”
徐瑾盯着灵灵隐约颤抖的肩线:“毕竟也是看着这么多天过来的,跟妹妹都差不多,是人都会难过吧?”
顾清崖叹了口气,拍了下她的肩膀:“虽然如此,但这毕竟是幻境——不要被它所影响了。”
情绪起伏越大,和幻境融合吞噬的概率也就越大。
徐瑾沉默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傅囹渐渐了解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这对祖孙,根本不是去往抚阳寻亲的,他们来自西北之地的绵族。
绵族人擅蛊,是人间大族,子孙徒弟遍地,也算门生满天下。
而易阿婆,是当今绵族族长的妹妹。
据她所说,她是十分瞧不起自己那个老不死的姐姐的,又自恃才高,数年以前就离开了绵族,四处云游,寻找能传承她衣钵的继承人。
她对傅囹的天赋很满意,也就更不满意于她冷漠的态度。
半年云游时间里,因为傅囹不听话不肯给毒虫喂人肉,她被丢进恶虎狼窝过,胳膊被撕下一大块肉。
后来又因没有伤药治疗,发了五天的高烧。
虽然还是挺过来了,但那伤口却再也没有长好,从此留了一块碗大的疤。
也因为不肯跪地行拜师礼,被扔进毒蛇虫群里过,为了逃命跑断了两条腿。
随后又双手被绳子绑在马车后,拖着两条断腿,沿着从抚阳至云南的官道,跪了一路。
血洒长亭。
而易希就坐在马车里,眼含恶意,兴奋地看着这一幕,从日升到日落。
傅囹最终疼昏了过去,差点就交代在了这条路上。
易阿婆找了大夫又把她从鬼门关生生拽了回来,偶尔随手丢点伤药,自认宽容地让她养了三个月的伤,实则是囚禁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
她在一间除了床什么也没有的屋子里从一开始的焦虑难安,到后来的麻木不仁,只需要三个月。
易阿婆的治疗并不尽心,她这场大病还是落下了病根,一到夜里就膝痛难忍,痛不欲生。
徐瑾看着她每每痛到失眠,抱着桌子发疯撞头,那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仿佛也随着月夜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她的骨髓里。
傅囹的傲骨,仿佛都因为这一次经历而被打断了般,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眼底却沉疴难消。
三个月后,易阿婆再让她拜师时,她面无表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叩首道:
“弟子傅囹,见过吾师易无凉。”
易阿婆很满意,抚掌和一旁的易希笑道:“阿希啊,所以我说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誓死不屈的傲骨?只要经死过一次,看他们还能如何处变不惊——什么傲骨,不过都是没断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