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笑意淡如夕雾,素净如水中涟漪。
程诺慢慢放开我,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已经微微发白,嘴唇轻轻抿紧,盯着安然,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已愤怒。
而安然却依旧坦然自若地站在门边,一袭白衣悠然胜雪。她忽然对他轻轻行了个礼。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顿时呆住。
他的声音一瞬间低细而危险,眼睛轻轻眯起,我在他眉宇间重新发现那种久违了的戾气,狂暴如风,缓缓地席卷理智。
“你受了谁所托?”
安然一刻不曾停顿,“您心中的神祗,或者,魔鬼。”
我瘫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难以言语。
程诺长身而立,死死地盯着她,半晌。我们三个谁都不做声。时间真正停滞,判决,伤害,野蛮掠夺,这里的三个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罪人。谁,在为了谁,欺凌谁,放弃谁,索取谁。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良久,他微微放松手指,神情骤然平静下来。
他终于说:“安然。你还真的了解我啊。”
“没有人会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她浅笑而答,神情似水,“我只是为艾晚。与你无干。靳夕那个孩子落了你的算计,是他的事,可是我不愿艾晚一再为难。”她微笑,“主席,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手解决一切呢?想想看,艾晚也并非你所预料的那般脆弱。”
程诺看着她,不语。只是挥了挥手要她离开。安然轻轻一笑,瞥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这是她的安排。安然。她并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摆弄一无所知的人。调遣精巧的布局和构思。让一切的一切在她掌中轻巧运转如行星的轨迹,交错而完美。这是她的嗜好。
而这一次,她把细长的手指探到我和我眷恋的人面前,还有那个我一直亏欠了的人。
她居然为我放逐了靳夕。
我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他怔然立着,倏忽回身看我,神情平静不起波澜。
“介意吗?”他轻声地问。
我从他的口袋里拿出烟盒,为他燃上一支,递过去。他静静地看着我,唇角慢慢浮上一丝浅淡笑意。我知道他释然。而对我而言又如何。一切都已发生。做都做了,我没有理由不承担后果,管那后果如何,苏艾晚都该有那气度去坦然接受。我该学会坚强。一直都是。
轻偎在他身边,任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顺过漫漫发丝。听他轻声耳语般沉稳切近的呼吸。一切可以如此淡然。连伤害和背叛都可以弹指一挥间。有些时候会有那样的感觉,只要抓住一分一秒的温存,就可以把今生今世的所有轻轻拂落。在一个人怀中忘记所有,是毒药般蛊惑温暖的体验。留下来。停止。时间不该被浪费。爱一个人犹如宿命安排般坦然,是何等奢侈不自然的事。一旦相逢,又是如此地不愿错失。指尖有微风掠过,秋意浓深。这已是十月秋凉。我熟悉这份季节并深深眷恋。他知道为什么。
他对我低声耳语。
“沉香,你后悔吗?”
我无声地微笑起来,手指探进他领口,轻轻触碰那里,纠结的伤痕,温暖的肌肤。我垂下头去。他弹了弹烟灰,撩起我额前刘海别到耳后,我的伤痕教他一览无余。
“我们还真的相配,沉香。”
我笑。
“沉香,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
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
我喜欢这句话。一瞬间我决定要把它作为自己的信仰。
“我同那些对宿命无常毫无感受的女孩子已经打不起交道。我知道你也一样,沉香。我们都是被上天眷顾和凌虐的人。我们何其相像。”
他轻轻抱紧我。
他没有说话。我本以为他会再告诉我一些什么,但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束缚了我。我放松地偎在他身上,闭上眼睛。
像他,是他,程诺。承诺。他何尝对我郑重而荒唐地许下过什么承诺。无止尽的追寻。无相期的承诺。我只是不想失去他而已,苏艾晚何其自私。他只是不想失去我而已,程诺又何其贪婪。
而能够眷恋一个人到如此,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安心地闭上眼睛,在十月的微凉轻风,落叶的潮湿清郁暗香之中沉沉睡去,如此安然自在。
因为你在,程诺。
我安静地凝望球场中央的婴红。她的外套背包凌乱地扔在篮球架下,只穿一件宽大的棉布衬衫,棕色长发盘在头顶。她正同几个男孩子在场中争逐。
我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她。那张小巧的面孔,窈窕心字,朗朗神情。我看不出她静默抑或寥落。看不出,婴红向来慧黠自敛,我知道她的执拗。她总不肯教自己落了下风,任何时候都是。自尊与自由,胜于一切的美好信仰。她是热爱自己的女孩,这样的自信和自傲,或许已经难免叫做自恋。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快乐。只要她不似我踌躇寥落。我没有理由不明白不体贴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