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仿佛被某种丝线牵引着,走向宅邸。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拉扯着嵌进墙壁的藤萝,手指探进石缝,整个人像一朵飘浮在高楼上的水云。她慢慢攀高,衣摆在身后飘曳,慢慢登上阳台。她知道该去哪里。
踩过细碎青苔,踏上窗台,落地长窗后是熟悉的书房。对她而言,太熟悉,以致有那么一刹那她愣在了那里,真正的,无能为力的怔忡。而她的面前便是那个男子。
我静静屏住呼吸。薇葛,她会怎样,我期待她的反应。霎那我不曾察觉自己的心头其实充满恐惧,所有一切都凝固在那里,我无能为力。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个二十三岁的男子。长发稍稍剪短一点,轻柔地垂在肩上,刘海却比从前更长了些,幽幽地抚弄着碧绿目光。他无力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紧握着细长精致的刀鞘。是的,刀鞘。他握的太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变了一些,也许是很多。高挑,也瘦削了几分,轮廓益发清显,气息却幽沉。衣袖下露出苍白纤细手腕,骨棱凸显,散发着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
那几乎是这一家的人固有的气质。
他把额头枕在手腕上,一动不动,目光垂落。
薇葛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只是肩头微微颤动。她握紧了手指。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扭曲的细碎声响。
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年轻的英国人,大概是新任管家。薇葛不能而我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恭敬地垂手而立,“爵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萧晴洲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对了那无意退下的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可以休息了。”
“爵爷。”管家欲言又止。
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年轻人缓缓转过了头,目光如水,幽幽掠过面前的忠仆。
“我说,您可以休息了。”
他微笑着,那种微笑却无疑可以令人窒息。我怔了一下。他真的已经不是他了。
管家知趣地退了出去,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尚未退去。
萧晴洲,他几时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他的祖父,那个坦然同魔鬼讨价还价的老人,他很像他,如今。
一声微微的震荡越过浮空。空气为之一震,冷意飞散。没有声响,只是刃光冰凉逼退夜色。他缓缓抽出了那柄刀,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握住,细长单薄刀锋在空气中划了半个圈子,静静停在眼前。
一痕水光习习漫过眼底。
瑟瑟寒。
那已经属于他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一点点将瑟寒重新收入鞘中。他握着它,醉汉般踉跄着步子走到窗边,扶住玻璃。他轻轻地吟唱着什么,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月色,仿佛疯魔。
“samsara - davanala - lidha - loka – / ranaya karunya-ghanaghanatvam / praptasya kalyana - gunarnavasya / vande guroh sri - caranaravindam ……”
悠扬而绝望的吟唱。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是古老的梵歌。
眷恋异邦神明的年轻侯爵,不过只是一个在印度玄学中寻求安慰的年轻男子。
物质存在如同森林大火。
灵性导师秉承慈悲之洋的恩赐,普渡苦难无边的物质世界,就如雨云骤降,熄灭熊熊烈火。
灵性导师呀,您是吉庆之洋。
在您的莲花足下,我虔诚地顶拜您。
他能够知道,他思念的人,他深爱的无法摆脱不能遗忘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么。
他看不见她,那鬼魅般的女孩。她隐身在夜色之中,没有对他显现她的姿影。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新婚之夜。
他在想念那一朵一生只燃过一次的火焰,只开过一次的花。那一夜,在他面前,在他手中那柄妖异的刀下徐徐飘落。
四年了。
他静静地抵在窗上,垂下头去,修长手指一点点擦过冰冷玻璃,无力地垂落。
薇葛注视着他,她的手指贴在窗上,随着他滑下的指尖一点点移动,毫无相差的动作。她触摸着不可触及的他,感受着他。
他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我相信薇葛是不能够听到的。可是那个瞬间,她突然震动。
他喃喃地念着,“薇,我的薇。”然后轻声微笑起来,笑声低柔满布凄凉。是满心明知故犯的快意和心甘情愿的自作聪明,混成那种天真的,盲目的凄凉。
明镜般苍白透明的琼骨玻璃上,渐有绯红水痕滑落。一点点一滴滴,清冷浅淡,如漫漠雨丝。女孩柔软的身体紧紧贴附在那里,洁白手指狠狠地剜刻着玻璃,又近乎神经质地蜷曲起来。她突然抬起泪眼,华彩惨丽的眼眸深处掠过了那种前所未有却似曾相识的光亮。她看到她自己的双手,指甲呈现出奇异的晶莹冰冷光泽,那与人类迥然的美,那种尖锐而超脱的气息。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