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一霎,我毫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杀机暗伏。
我黯然俯下身去,额头缓缓抵在光滑清香的楠木上。我突然想要落泪。
晴洲自身后轻轻抱住了我。温暖嘴唇贴在我后颈,低沉包容的气息,熟悉的体温,令人安心的怀抱。
我慢慢合上了眼睛。
若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土,那么,爱,又归于何处呢?
粗麻绳缆将棺木稳稳放下墓坑。我在黑衣教士的低沉念诵中神思流离。
从来不是能够认真读完圣经的孩子。
我所能记得的只是事实。一切事,一切物,无法否定无法改变的事实。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
亦无可恕。
我慢慢抬起眼睛,凝视不远处的晴游。他清挑矜傲身影在人丛中分外夺目。他仿佛正在沉思。
我悄悄握住了晴洲的手,他用力反握过来。隔了细密黑纱,我仍能感觉到他沉静目光。
葬礼之后,晴洲随祖父返回伦敦。他早已告知我。我没有送他,连丧服都没有换下,便一个人骑了Dew奔进山林。如果蓓若知道我这样,一定会气个半死。可是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耳边疾风呼啸,掀起长长黑纱。我闭上眼睛,任Dew随意驰骋。
这一次,不再有人沿着我的脚步追随而来。
晴澌,晴澌。你还看得到么。你还听得见么。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
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
我默默地背诵着传道书中的句子。
今生今世已惘然。
可是我相信,他们并非毫无所知。
我猛然睁开眼睛。
虬枝纵横,撕裂头顶碧蓝的天空。冬风凛冽,划过脸颊几乎仿佛刀锋。空气透明空旷。马蹄踏过积雪的潮湿土地,留下深深痕迹。
这已经是密林深处,林荫深浓幽暗,不见路径。日光艰难投下,撞碎在古老树身,映出鬼影幢幢。
即使是封地上的住民或者猎手,也不会闯来这里,更别说是我那些娇生惯养的兄弟。
晴游……我知道他可以,因为是他带我来到这里。这宁静得近乎恐怖的密林深处。
可是……不是他,我知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然而有人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我能察觉他的存在。
我突然开始恐惧。记忆深处那一个诡异夜晚的寒冷重回。画框上凄丽妖艳的玫瑰。冰冷夜风。破空无踪的一箭。我打了个寒颤,猛然拉住Dew,打马向来时路奔去。
[我可以为你而微笑么,我为你而骄傲,我的女孩,我的薇葛。我天生的女儿。魔鬼的女儿。我热爱你敏锐的直觉,你的灵感,还有你脆弱的信念。
亲爱的,你是一个天生的妖魔,一个美丽的怪物]
[你居然察觉了我的存在,在那一刻。那一个令人兴奋的所在。然而你没有发现,其实我一直都在你的左右]
[是的,我曾经沉睡在那里]
我把珍珠耳坠狠狠扔进抽屉,然后用力扯下一身黑衣,近乎疯狂地撕扯,直到地上布满衣料的碎片。
我喘息着坐在地上,凝视着壁炉渐渐熄灭的火焰,一动也不想动。
火光最后挣扎着跳动一下,绽出一声轻微炸裂,消失。
房间里只有一盏琉璃台灯,幽幽地透出淡绿光线。
我坐在寒冷凝冻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只穿了一件白绸长衫,任微光把自己一张脸映成透明。
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
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都是虚空。
我想我是有些着魔了。
夜风呼啸着掠过屋檐。我听见房顶风向标沙沙的转动声,还有枯枝在风里折断的脆响。
他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挡住了光亮。
我不必抬起头,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芳香。
“晴游。”我轻轻地叫他。
他跪下来。他身上还是白天的装束,只是散开了长发。
他握住我的肩头,“薇葛。”他终于说。
“我的薇葛。”
然后他用力抱紧了我,抱得那么重那么重,几乎揉碎了我的骨头。他冰冷的嘴唇在我脸庞上胡乱地吻着,茫然而急迫地,似乎面对着什么一刻不可挽留,一丝不能留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