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他呻吟着。嘴唇没有半点动作而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仿佛瞬间失去全部勇气,高大身躯摇摇欲坠。有某种气味自他崭新的缎里外套下整洁冰冷的身体深处蔓延出来。那是足以支撑一个不死幽灵全部勇气和意志的魔力。是从他化身作我们当中的一员开始就跟随着他,并将随他的经历和生命一同增长的蕴藉。而我要夺取它。这个家伙要为他今夜的鲁莽付出代价。那些他无法想象无法拒绝的代价。
因为他触犯的是我。薇葛蕤。独一无二的我。
我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薇。薇。亲爱的薇。
我轻轻微笑起来。
是你。你这个邪恶的女孩。你这腕戴玉镯的妖精。疯子。异端。你这叛教者。他癫狂地呼喊着。我知道他已经疯狂。否则没有谁敢这样对我。我轻盈走向他。他跌倒在地,盲目后退,用他非自然的膝盖和手脚匍匐移动躲避。我的脚步让他无处可逃。
我的白衣不爱沾染血迹。我摘下乳白丝质手套,伸出手,碧绿翡翠在苍白腕上辗转闪烁。透明的玉镯,和我的手腕一样纤细契合。那一丝血痕般缓缓伸延到玉色深处的深绿,那色彩宛如某个人的眼眸。
我心醉神迷。我五体投地。
他尖叫出来,转身逃跑。我平身飞起,如一道烟雾掠过他头顶。手指嵌入他的颅骨,深入,再深入,足够有力。柔软指尖敏感如第二双眼,蛇之媚眼。指甲苍澈如宝玉,触及他温热脑髓,像抚摸一只光滑晶莹蚌壳。我慢慢抽出手指。
身体轻缓而敏捷地在空中转半个圈,飘飘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我看着他疯狂旋转,一边发出盲目且哀痛的吼叫。他的头颅已经完全变成一只廉价蜂巢,喷涌着红白交替的粘稠液体。我忽然有一点厌烦,别过头,微微合了合眼,然后果断地抽出了袖中的霞月刃。
刀锋明如下弦之月。
这还是我周岁时得到的礼物。记忆如此清晰。抓周游戏上的婴孩,白衣绣袄,头顶梳七根发辫,红丝为束,南海明珠坠角。颈间的黄金锁片如此沉重,几乎惹得我放声大哭。腕上戴芙蓉链,悬着寄名符。我一身花团锦簇,看呆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绅士淑女。他们啧啧称羡。对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奇异习俗和华美装束五体投地,深深迷恋。我还记得那些热切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注视,纷纷投向径自津津有味地咂着手指,坐在母亲怀中的我。
那一次,我义无反顾。有生以来头一个绝然罔顾的抉择。面对那许多琳琅满目,细嫩圆润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霞月刃的刀鞘。
义无反顾。
全场哗然。乳母匆促上前抱起我扳开细小手指。窃窃私语如七月骤雨。杀伐之气甚重。有人下这样的判语。周岁之女,如此亲近大凶之器,何其不祥。乳母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把我再次推回那琳琅满桌的珠玉玩器之中。她颤抖的手犹豫而又叵测地抓起霞月刃,想偷偷将它藏起。
放下。祖父威严语声幽幽传来。你怎敢擅动。
让这孩子再来一次。若是天命不可更改,就让我萧家生长这一个杀伐女子。又能如何。
再来一次,仍是如此。
祖父泠泠目光自上而下投视,而我笑容如花,灼灼其华。
他苍老的手指缓缓握住寒冷刀柄,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拔它出鞘,而是一如旁人所预料,将这柄祖传十数代的名刀放在我稚嫩怀中。
我的笑容,在那一刻,灼灼其华。
命该如此。霞月。十世名刃。刀锋惯隐于袖中。这是暗算与刺杀的名品。绝代刺客的恩物。我注定生于它,亡于它。
霞月。我下弦的命运。
霞月光彩如冰。坦然荡起。夜空中仿佛飞鸟绽放一声憔悴的振翎。我右手的食指轻轻按住刀脊,鲜血悄然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刀刃,苍白刃锋在温暖血液滋润下顿时转为淡淡绯红,宛如少女欲滴的娇艳容靥。如霞伴月,映血得生。这古怪而绝美的刀啊。它快乐起来,泛出一声龙吟,依旧桀骜不驯。手腕敏捷旋转,一击厉如电光劈空而下。
我割下了他的头,用他新定做的外套裹好,投入路边垃圾分类处理器自动焚化。我满足地回身,仰望片刻之前我飘然而下的楼顶。那里此时正躺卧着一具无头尸体。不过没有关系,日出第一缕光线投射之时,一切都会完美地灰飞烟灭。这就是杀死吸血鬼的好处,完全省去处理尸体的麻烦。
我脚步轻盈,目光洁净,面容无瑕。我走在街头,在凌晨到来之前,我还有时间到熟识的Happy Cafe坐一坐,假装喝下一杯温暖的Espresso。然后对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微笑,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