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119)

阿南静静地凝视着洁白丝缎上的她,然后轻轻合上了棺盖。

他慢慢走出了卧室,回到方才那间书房。

看着凌乱如斗场的房间,他无声地叹息,拾起那张皮纸。

皮纸上只有一行字迹,字体古雅郑重,签名流利,看得出书者的镇定毫不犹豫。

壁炉已经彻底熄灭,阿南走近它,微微踌躇,他似乎有些恐惧。然而责任感令他无法后退。

望着洒落在地的灰烬和壁炉中几乎无法看清的余灰,他哀伤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彻底改变的,不是一切,胜似一切。

第46章 镜残

1882年·伦敦。

他举了烛光走进房间。夕阳如血,淡漠悠然的一丝,慢慢沉入地底。他看着最后一缕夕暮没落,然后俯下身去推开了棺盖。

他看着她。黝黑扁平的脸孔漠无表情。眼里却有浓浓哀伤。

她静静地仰望着他,一声不出。苍白脸孔斑驳殷红泪痕。长发苍凉优雅地铺散开来。她躺在洁白丝缎上。一袭白衫单薄如尸衣。

他放下灯烛,慢慢探进手去,托起她来。那惨白飘轻的身体,诡异冰冷温度。他把她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阿南……]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从腰间抽出金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手腕切了下去。

肌肤迸裂,鲜血泉涌。他扶起她的头,将伤口贴上她苍白唇瓣。她用力别开头,血自唇角涌出,她呛咳出声。[……阿南]

他抱着她,臂弯中是韶龄少女,容颜如玉,纤细肢体却枯干如柴。他直直地盯着她孱弱的拒绝。雪白衣袖下露出纤细手臂,他忍不住移开眼神,不忍卒睹。焦黑结痂伤痕下弥漫潮湿粉红血肉,十指粘连,筋骨模糊。太严重灼伤,布满全身,只除了那张诡丽容颜。几乎可以说,她整个人已经尽毁。

他执拗地将伤口送到她面前,她虚弱地躲闪着抗拒着,他用力抱紧了她,然后将一只小小的香袋放在她胸口。她看着那柔软的丝缎香袋再看着他,泪水突然疯狂流下。他将凝血的伤口在刀锋上磨开,重新贴近她唇边。

她啜泣着吸饮起来。

黑种男子平静脸庞渐渐笼上痛楚。他抱着她,不住颤抖。怀中的柔软妖魅一旦被本能掌控,便丧失所有理智。他太明白而她更加清楚。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无法抗拒。

她用力咬住他的手腕,拼命地啜饮着。他扭曲而镇定的神情,拥着她如怀抱某种邪恶而珍贵的生灵。不敢不忍不愿不甘放下。他苦苦地撑持着,直到她惨白脸颊透出一丝血色,直到她呼吸平稳眉目舒缓。他慢慢地将她放回棺材里。

他无力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泪痕在她脸上结成绯红痂块,她痛楚地仰望着他。

“……阿南。”

他再次把手指放上嘴唇。她知道这是这个被割了舌头的男人示意她收声的姿势。她喘息着咬住下唇。

[阿南,我会杀了你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为她推上了棺盖。黑暗笼罩下来,清凉安稳。彻骨的芳香弥漫开来。她蜷缩在黑暗深处,再次流下泪来。

神啊,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给我一个结束,求求你。

我还要如何撑持下去。

我想起一些事,很多事。

关于我和巴瑟洛缪的事。

如果昏迷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那为何还要给我醒来的机会。

我一动不能动,没有血液,没有灵敏和力量。我在棺材里享受死亡的威胁,然而打开棺盖,将我重新拖回漫漫人间的,是他给我留下的人。

他给了我一切,包括阿南。

柯敏死后,有近五十年的时间我们远离人群,不再雇佣管家,仆人或者车夫。然而1873年的那个黄昏,我醒来,他把那个黑种男人带到我面前。

“薇葛,这是阿南。”

于是我说你好阿南。对他温柔微笑,甚至没有露出牙齿。我看着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他有一张和柯敏一模一样的脸。我是说,那种近乎悲观的决绝和冷漠,獒犬一般忠心耿耿的气质。

我想起他,巴瑟洛缪,他带给我的那些,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带我去旅行,遥远的,寂寞的行程。他教我如何将棺材带上船,将悲伤理由托付给身边神色好奇的人类,然后换取他们善意的同情和怜悯。有些时候我们是带回病逝他乡的长辈,有些时候则是将恋人的尸体运抵家族的墓园。哪一种理由都驾轻就熟。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被看成是一对情侣,很少时候会被当作兄妹。如果他愿意将外表弄得再老一点,或者我再故作天真地伪装得年轻一点,也许我们可以扮做父女,可惜我知道那绝对会令他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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