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打算一个人偷偷跑回东京再说。」迹部景吾打断了我。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迹部注视着我的表情,停顿片刻后开口说道:「在认为自己的想法不会被重视之前,你真的有在他面前好好地表达出来吗?」
「...诶?」
「虽然你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但让本大爷猜猜,被要求转学的时候,你大概也没有反驳过什么吧?」
反驳...
要对祖父的决定说不吗?我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种尝试,但不管是大哭也好,耍赖也罢,这些表达不满的方式从未能让我从祖父这里多拿到一块糖果或是减少哪怕十分钟的练字时间。面对这些,祖父带给我的从来不是打骂,而是那张冰冷严肃的脸,和对一个孩子来说仿佛漫长到永无止境的沉默。
既然反抗没有用,那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现实主义只是说来好听,然而我从来没有试图向祖父输出过任何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概也不过是潜意识里的麻木与畏惧作祟而已。
「逃避是没有用的,蓝田。」他看着我皱起眉毛。
「既然是你,就别在本大爷面前露出这种逆来顺受的脸啊。」
*
晚饭开始前,祖父终于在我和紫苑的搀扶下缓缓落座于阔别已久的和室内。
我向他介绍迹部景吾时用了面对祖母的同一套说辞,当然是刻意把「网球部」这一关键词省略掉的版本。祖父板着脸随意问了几句,迹部却没有用寒暄使谈话终结,连我都看出祖父被勾起了些兴趣,难得跟初次见面的人多聊了一段时间。
然而待晚餐上桌,这短暂的热闹便瞬间转变为不言不语的沉默。
晚饭时我始终纠结于心中的决定,相当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菜便匆匆离席。
再次走出房间时月亮又升了起来,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沿长廊向前走去,停留在正对着一丛绿竹的和室前。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三下:「打扰了。」
「进来吧。」
我走进房间后轻轻合拢拉门,祖父正背对着我坐在桌案前,悬腕落笔于纸上。
只要没有其他事务,在这个时间练字也是祖父雷打不动的习惯。我默默跪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等待一个开启谈话的契机。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写完一副后祖父放下笔,声音低沉地说道。
看来在回到神社前,祖父已经大致检视了祭典的成果。
我半垂着视线回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对方闻言后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保持着膝盖触地的姿势慢慢转过身来。
在对上那双虽然浑浊却依旧威严的眼睛时,我几乎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但想起迹部的话,我还是固执地挺直腰背,毅然抬起了头。
「我有话要对您说。」我深吸一口气,面对威严不减的老人努力抬高音量:「——我不想转学。」
「...不想转学。」祖父像是在细细咀嚼一般重复了一遍,然后开口道:「还有吗?」
全然没有料到会被反问的我一时间愣住,祖父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睛:「不想转学和不想留在神社,可不是一件事。」
可事实上这对我来说,就是同一件事。
我沉默了几秒,老人沧桑的面孔终于浮现出一丝失望。
「我知道你不想转学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但你又不是上场比赛的那方,你陪着这些人打败对手,拿了奖牌,可等他们毕业以后呢?你还能保证自己在网球上找到继续下去的目标吗?」
「不是年纪小就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你既然是蓝田家的后人,就应当知道这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想在学校社团里多混一阵子,所以不愿意转学,这我可以理解。」祖父的语调逐渐冷下来:「但若是想像你妈妈一样走个干净,光是一句『不想』,分量未免也太轻。」
「我讨厌神社里的工作,我想做的事情远比留在老头子身边继承什么传统更有意义——连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家伙,逃得再远也是白费!」
扔下这句话,老人在灯影里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被留在寂静的和室里,跪坐到双腿即将失去知觉才起身离开。
其实我在来见祖父之前便已经想过,哪怕是得到一顿斥责,对我来说也比无休止的沉默要好得多。然而这样的回应,却与我的任何一种设想都不尽相同。
现在想来,迹部劝我放弃偷偷溜走的提醒和祖父最后扔下的话,居然在某种意义上不谋而合。
如果我自己都将这定义为「逃跑」,即使身在东京,心里的枷锁也必将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