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下震悚,不过电光火石间便知晓何时发生,探春如此,无非是家中至亲去了,那人不须多想,十有八九是前些日子被赶出了贾府的赵姨娘。
一旁的宝钗早暗自观察着黛玉的脸色,见她此刻连维持着面上的冷静也难,便装作玩笑样伏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妹只怕是不知,赵姨娘前些日子因故投井了。”
此等死相不好看,兼之她是被休的外嫁女,先头还是个奴籍的丫鬟,家中人本想叫人捞出尸身后用席子一裹,挖个坑埋了不叫野狗吃去也便算了。还是探春得知了消息,出了闺中多年攒下的金银首饰,好歹为生母备了分薄棺送她上路。
至于探春如此打扮,更是不难猜出,家中正经主母尚在,没有叫庶子庶女为一个被休的姨娘守孝的道理,何况探春算是养在贾母和王夫人膝下长大的,更不能因此反倒冲撞了两人,最多便是做到如此了,换了素旧帕子并麻衣便算结了那份生养之情了。
宝钗之话一落,黛玉便知晓了探春此间困境,便不能展露出心中那些悲恨呜咽,同探春对看一眼,相顾两痴茫,便连后头众人所言也似惜春一般出了神,半点听不进话来。
此刻前厅终也结束一番密谋,薛蟠并悟空两人都派人来请。近了日暮,黛玉将视线挪回庭院中诸女子的身上,只还虚虚地不知看向谁。
凤姐等人还想留下宝钗、黛玉两人来小住几日,奈何宝钗那边自有兄长等着,黛玉又早跟悟空约定了要一同归家去,便只好都推拒了。
便由凤姐送钗黛二人出来,先是有轿子接二人到垂花门,早见悟空同薛蟠两个等在那儿,见了两顶轿子,认出两边伺候的丫鬟,便相告辞要分道扬镳。
薛蟠还要啰嗦些什么,悟空却是不耐与他对话的,心中牵挂着黛玉,还未曾忘记先前在司命星君处瞧到的薛蟠见了黛玉一面后的清新,心下恶心,袖子一扬,拍了薛蟠一脸,便叫抬轿子的两个婆子快些出去门口,那自有林府的马车来接。
到了侵衣街处两座相对的宅子,悟空想着黛玉从轿子上马车时面上愣然,眉眼间怀着哀愁,便有心要去问黛玉。
谁知黛玉反倒猜到他的心思,再下马车入林府时面色已如常,也只如往日般瞧了他一眼,道今日确实累些,怕回去便要歇息了。
悟空听她如此说,心中尚有疑窦,但自不能勉强困乏的妹妹起来同他搭话的,更不好在街上与她过多话些什么,只好也同她告别。
别后,悟空便领着收到的贾家、薛家的信物入宫去寻皇帝了。
谁知当夜正飞落卒风暴雨,雨水流阶,十步之内牛马不辨,便是悟空有心回也被此等骤来之水拦住去路,更别提皇帝与太子两个亦出不得书房,有心拉着他共讨计谋,及至后半夜才得以休息。
次日,处处草湿烟笼,虽无雨水落下,还只听得花叶间多有水滴之声,譬若生手抚琴,断续之声别生一番空旷愁绪。
早间黛玉便为窗外万物之声惊醒,昨夜更是在此凄风苦雨间辗转难眠,伴着一双倦怠哀愁的眼,自个儿倚在窗处往外头瞧。
云斜居此院子自黛玉入住来便种了许多花草,后更有悟空不辞辛劳,处处给她挖来些珍惜的花草枝蔓,黛玉房中正对着那面镂花窗,上头密密匝匝依墙攀附生得一片柔蘼交错,正是四处采来的蔷薇。
时维九月,正是此花最末的一段绽开之节,前些日子黛玉还说要为摘下些花儿来做茶,便是不做茶单单赏着,也是心旷神怡非常。
其上朱蔷薇、刺梅堆、白蔷薇等各色蔷薇相交错起来,或重瓣厚叠、或单薄成片,锦重重叫人见了没有不喜的。往日便是有柔风吹过打落些花儿,也是轻铺就地上,见此落红,黛玉便集起来,往一侧立个花冢,与悟空同埋起来便是。
谁知昨夜雨紧风骤,便断没有如往日般锦重重花景,尚且不如李清照词中绿肥红瘦,但见残花败叶勾在草蔓枝丛间,戚戚然稀稀拉拉,上落得残雨,瞧着虽是娇艳欲滴,反倒如艳魂铺就残尸,其凄惨状催人心折。
更不必道零落泥中的残花,一片姹紫嫣红只落得被污泥附着,见之则叫人心碎肠断,遑论黛玉此等本就多情,又困感于世事无常之人。
当下,便见黛玉走将出来,也不叫丫鬟们发觉,走至秋千便拾花锄,轻轻荷在瘦削如此的肩上,一步步走到那面镂花窗前,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声细且哀,手头尚且细细将残花从泥水中锄出来,后头泪如雨下,便是连眼前花木都瞧不清的。
一腔伤情愁思斩不断来,那些个残花落瓣又早跌落泥中,处处看来皆是狼狈,纵然黛玉如何花容月貌,此间葬花而悲歌起来,直教人心肠摧残,处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