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宝玉在家中自恃与众姊妹都是亲上加亲的关系,向来是个混不吝的,恐怕一时不察,唐突他人女眷。虽则为人真是体贴纯善,剔透风流,一颗赤子之心众姊妹见了最多也只感慨一句确实是个顶顶被捧在手心的凤凰蛋,但如今出了门,没了约束,秦可卿尚且要叫他一声叔叔,李纨与凤姐儿也不好去教训他,叫人不免隐忧。
凤姐等人的忧心自然叫钗黛看到了,小辈中除她们二位,实在也是少有能品味到贾府男女隔阂的。三春自然是难见外男的,年岁还要大些的宝玉却能自由进出诸位姑娘的院子,叫方来贾府时照着世家规矩,以为兄弟们别院另室的黛玉初时难以接受。两人便不免要去思索当如何。
适时几位姑娘正一同窝在惜春的屋中,瞧她近些日子挥墨画就的墨荷图,实在神形具备,在座的姑娘哪个不是书画皆通的,便人人都叫好。
迎春柔柔凑近了细看,含笑道:“妹妹这副墨荷图真是有几分禅意的。”
众姊妹都点头,怪道惜春日日与些佛门中人往来,真是有几分禅意佛性。只惜春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指尖点过画上盛放的芙蓉,喃喃道:“可惜了,没带甚么颜料过来,瞧着也是孤寂清冷得很。”
惜春用的颜料贵重,平常也是入画帮忙侍弄,此次出来得急,也没承想能用到,便只携了几张宣纸,几块墨锭,谁料用时方恨少呢。
几位小姑娘听了,都是喜欢鲜妍的年纪,又亲眼见过湖上旖旎风光,也替惜春惋惜。
“果然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呢,难得三妹妹有此雅兴,我去给三妹妹找些颜料也是不难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正是宝玉从屋外回来了,他刚与秦钟告别,便马不停蹄来寻几位妹妹了。
“你又有的什么法子?莫不是宝二爷成了人见人爱的交际花了,连颜料也能随意借来。”黛玉知晓宝玉日日出去与秦钟厮混,次次回来身上总是杂乱的酒气花香,不知去得什么地方鬼混,更担忧起凤姐近日隐隐透出的意思,忍不住要刺他几句。
宝玉闻言也不恼,须知也是悟空自去了江南后,黛玉更有闲空来与姊妹们凑在一处,他才更与林妹妹亲近一步的,这时更是笑起来,忙作揖道:“妹妹莫怪罪,我自然没有这个能量的,只昨日与鲸卿出去吃酒,见到一位公子实雅人深致,上前攀谈几句,知晓他极善丹青,所带用具又是齐全,怕是不难借到些许颜料的。”
他刚说到见着一位公子时,在场的姑娘们没有不微微扭过头去以帕掩面的,但就惜春一个冷眼看着,道:“我却不知拿个陌生公子的颜料作画还有什么意趣,转手又不知要经多少污糟东西。”
此言一出,叫宝玉无可适从,顿了顿,只好又好声好气跟惜春道歉,确实是他思虑不周,一时得意忘形了。
黛玉轻轻蹙着眉,微不可察叹息一声,并不恼宝玉唐突,也不觉惜春冷性刁钻,只自思,这世道对女子是过于苛刻了,想她年幼承欢父母膝下,学得哪一样不是清冷家规、世俗见地,见了悟空才觉世间也还有不拘泥于世俗红尘的存在。她这一想,便隐隐出了神,紧攥着帕子。
四周无声,惜春咬了咬下唇,心下也有些说不出的冷寂失望。
倒是宝钗出来做了个圆场人,道:“宝兄弟是个粗心大意的,一心想着能帮上惜春妹妹,思虑不周确实当罚,惜春妹妹所言自然不错,毕竟周折辗转颇多,恐生事端。你们二人皆是为彼此着想呢。”
她语气温柔周到,又含着一丝笑意,惜春听罢,脸色也缓和下来,宝玉本就懊恼自己,也忙陪笑。
好一会儿,又是满室的欢声笑语。
黛玉被迎春轻轻托住了手,才从思绪中抽神回来。见迎春笑意盈盈道:“妹妹可算回神了。”又细细察看黛玉白玉似的手掌,所幸只留下几道颜色不深的红痕,才送了口气。
黛玉一下从悟空曾亲口跟她描述过的神鬼世界中回到三丈红尘俗世,见到迎春这样细心谨慎的模样,抿唇笑了。此生尚未过去,既然如今难以抵抗世俗的洪流,不如尽力在风雨飘摇中寻求保全呢。
另一边宝玉刚哄好惜春,拍着胸脯保证回京后送她一套青石,众人又一阵玩笑。
待话题从丹青颜料上转到凤姐昨日收到的回帖上,众人一阵讨论,听闻那家正是京城中兵部侍郎应家的女眷,说来应家与贾家并不熟识,倒是应家现今当家大奶奶是凤姐手帕交,加之凤姐亲送拜帖,一来二去,便有了明日游林之邀。
宝玉今时方知晓明日是应家邀约,忙站起身子,笑道:“怪道如此,我还说那公子本来对我如此冷淡,后头听闻我的姓名怎么又肯攀谈几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