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又细细将信看了一遍,读来只觉唇齿生寒,那弄丢了英莲即刻逃跑的霍启是个恶奴,那不顾女儿死活哄骗女婿家产的封肃是冷心自私的父亲,那见了恩人一家境地反要走其丫鬟的贾雨村是个忘恩负义小人,那不顾老妻一走了之的甄士隐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如此看来,这世间竟没有一个好人。
一旁的悟空见黛玉面色不对,连忙上前把她手中的信纸抽了出来,思量片刻便知道她的症结所在,轻轻抓住黛玉的手,捏了捏,好叫她醒过神来,道:“人之品性善恶多矣,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又岂能以一言蔽之?此番甄英莲之事,虽有百般恶人在其中,也不凡有好人出手。那伺候甄家娘子至今的丫鬟难道不是个忠仆?”
见黛玉渐渐转过来了,他又道:“况不是我老孙揽功,单论知晓甄英莲身世后你我二人的所作所为,派出人的劳心劳力,哪个不是怀着一颗善心,情愿叫甄家姑娘从未历经坎坷才好。”
黛玉闻言,将头埋在悟空怀中,闷闷道:“难不成那些恶人便该存在吗?纵然有如我等的好人在,又能更改些什么,事情终归往无可挽回的方向溃散去了,倒像是无用功的。”
悟空只觉满怀软玉生香,身子僵硬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咳了一声,才道:“天地本是不全,月亮亦分阴晴圆缺,非人力所能及也。虽说是命运将其人以不可辩驳之势推到如今地位,然无可奈何之下尚要寻得出路。世人都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殊不知求生之欲方是最基础的本能。韩信□□受辱日后尚得青史留名,项羽乌江自刎再无东山再起。”
说罢,就见黛玉将小脸扬了起来,轻蹙眉头,“你这话倒自有道理,只是非如今说的君子所为。我纵不像世人所言,见得丧夫寡妇便要她请贞节牌坊,见得受辱女子便劝她投河自尽,可世间无数人,却要像我说的,逼她们做下此些毁其一生的事,她们却不可反抗也。”
世情如此,悟空无可辩驳,纵使他言了莫管世人纷扰,只行自己的道,干自己的事,也须得此人有此机缘,有此能力去做得。便只抚了抚黛玉的头,道:“山高自有客行道,水深自有渡船人,且尽人事、听天命。”
黛玉若有所思,两人具是沉默。
“如此,我却是要问过英莲姐姐,此事该当如何了。”许久,黛玉才幽幽长叹,轻轻推开了悟空,坐直了身子。
悟空早直着身子不知僵了多久,如今心里才算舒了口气,慢慢放松下来,却总觉怀中变得空落落的,怅然若失之感却是千万年来不曾有过的。
黛玉见他也恍然,终于笑了笑,道:“悟空法师果然是有些道行的,道理说来也是一套一套。”
悟空回过神来,气恼地点点她的额间,道:“我是为的谁?真是个小讨债鬼。”
黛玉眨眨眼,“我可不是来讨债的嘛,你不就是来报恩还债的?”
“促狭。”悟空大笑,敛去心中莫名泛起的波澜,仔细瞧着面前的小姑娘。
两人切切又谈了些话,初步定下了与甄英莲坦清的事,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救了甄家娘子,到底要送佛送到西,英莲认与不认,是否愿意知晓,他们都会代英莲奉养老母至其亡故,且当是积善了。
不过林如海在信中所规劝爱女远离悟空的话却是半点儿不得实现,眼见得此后黛玉愈发信任倚重悟空,与其更加来往亲密。
昼短日寒,暮霭渐沉了,悟空便与黛玉告别,叫她不必起来送,自己离开了。出到了外室,他自取了自己的大衣披上,一头嘱咐几个丫鬟道:“进去伺候你们姑娘罢,再去寻几个热鸡蛋,仔细敷过你们姑娘的眼睛,莫要懈怠。”说完,大步离开了。
丫鬟们知晓主子最忌有人偷听她与悟空的谈话,皆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迷迷蒙蒙分出两个小丫头去厨房取两个鸡蛋并热水回来,紫鹃与雪雁忙不迭地进内室去伺候黛玉。
“哎呦,姑娘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先是紫鹃小声惊呼,雪雁忙走近看,果然是,黛玉身子怯弱,不过哭了一会儿一双好端端的含情目便肿的瞧不出形状,若不是清凌凌一双眼儿还转着,怕是要叫丫鬟们哭死了。
待鸡蛋取来了,紫鹃叫其余几个丫鬟到外边自个儿玩去,心疼地敷着黛玉的眼睛,不免埋怨道:“我本还以为他是个好的,没曾想呆一个下午的功夫,叫姑娘哭成这样。”
雪雁也心生不满,道:“是如此,他若是欺负了姑娘,当时姑娘便要叫我们进来将他打出去,何至于哭成这样。”
黛玉听了两人的话,心中本还暗自羞恼自个儿与悟空同处一室时很是狼狈,此刻满心只剩下哭笑不得,忙道:“哪有的事,不过说了些关于父亲的话,有些触景伤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