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娇哼一声,少顷,又问道:“你今日怎么不着僧袍了吗?”但见悟空这一身月白色蜀缎箭袍,暗绣纤凝疏影银纹路于其上,脚踏登云履,一改昨日僧袍素净的模样。
“说来巧呢,幸而你这些日子不曾叫人来找我,不然我可要失约了,”悟空仔细解释,“近些日子,我只第一日去见了你两位舅舅,后就跟着师父出门,入了宫去,数日忙忙碌碌,直至刚刚才赶着宵禁出宫回了院子。”
若说当今圣上对这第四子尚有疼爱之意吧,他又将人丢在杭州近十年不闻不问,直至今日尚未告知天下其回了京的消息;但若说他对悟空毫不在意,偏又诏他入宫,仔细吩咐诸多事宜,又叫太子与他相认了,一副很是信任他的模样。
只这些尴尬处境,便好让黛玉知道,悟空慢慢将入宫后诸多事项斟酌着说与她听了,半点不提圣上的态度。
黛玉不是全不懂朝堂之事的人,更是熟读四书五经,比较一般男子还更通透些,只听得悟空讲了些许端倪,便知悉恐怕圣上要对四王八公出手了。只是她人微言轻,即使是隐隐猜测出些许,也不能做些什么,只摇摇头,“可惜府上如今更没有杰出子弟。”
悟空接道:“这才好呢,若荣宁二府个个是天纵奇才,但就你宝玉表哥不凡的出生,便够喝上一壶。”
黛玉听了此言,又是一番叹息。有言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只是贾家与林家是姻亲,打着骨头还连着筋,她便不免更添愁绪。
悟空敲敲她的额头,道:“小小年纪思索那些做什么?左右还不用你来操心。待你父亲再在江南做上几年,必是右迁,怕是还能调回京城,使你父女团聚也可能。且这贾府若不犯些什么,也只渐渐衰倒下去,做个富贵闲散人家也无甚不好。”
两人又就此谈上几句便草草收了话头,左右圣意难测。只叫黛玉心中生出忧虑的同时且暗自期盼有一日父亲能进京述职,好叫父女团聚罢了。
后黛玉也仔细说了这几日的事件,但也无甚出奇的,整日都只闷在后宅中,又有什么可玩,无非是做些女红,下下棋念念诗罢了。但悟空倒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几句嘴儿,问她绣了些什么,棋局间输赢如何,最后絮絮叨叨反比黛玉还多,还念叨着叫黛玉不若给他打个络子,好叫他把那块自幼带着的玉石坠在衣服上,林林总总讨了不少好处。黛玉总归也是应了。
待说完络子的事儿,黛玉忽又想起一事,道:“我还听说着,过些日子要有薛家姨母一家上京来,不知日后见不见得着。”
悟空倒是知晓此事的,他在上界时特将黛玉这一生的命数细细看了,其余虽是浅浅略过,却知道薛家过来要住到贾家的梨香院中,薛家女儿薛宝钗与黛玉在闺中交往甚是亲密,更有一个身世凄惨的丫头唤香菱的与黛玉有个师徒之缘,至于薛家的混账儿子薛蟠,也还与黛玉有一番见面。
如此,悟空虽不能言破此后之事,却是将薛家所以上京的缘由一一说与黛玉听,叫黛玉又是惊怒又是怜惜。
“没曾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之人,那门房分明认出来甄英莲,却不曾言语,更是挑拨贾雨村胡乱判案。更别提我本与那贾雨村有师徒恩情,如今才知晓他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真、真是……”说着,黛玉一时气不顺,掩着脸默默流下泪来。
都只道人生自有一番磨难,听得诗文里也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如今她却不知这苦难遭来有什么含义了,莫说一路磋磨难以言尽,只这好好一个娇滴滴受尽父母宠爱的乡绅小姐沦为任人打杀的奴仆,失了父母,又被人争抢玩弄,瞧着倒是她生下来便是为的受苦受难一般,叫人如何能泰然处之?
悟空见她悲伤,也是黯然,“我也曾是听得‘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原来世间万事却比话中更没有道理。”
两人相对叹息,悟空一张巧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宽慰黛玉,厄运专找苦命人,他们做围观者的,纵万千感慨也无可奈何。
待夜深了,黛玉恍惚睡去,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恍似同病相怜般的同情怜惜,叫悟空看了也心惊。本只想得下界来寻绛珠草,先是改过她的命数,再是最好一同得了自由,做那闲云野鹤似的人物,且骑白鹿访名山,岂不逍遥自在?
如今却是明白天底下哪能有如此便宜之事,他即无财资又无权势,单就要使黛玉离了贾府都是一大难事,更别提此后积年的安乐。
悟空向来不是个自大无状的,难言以如今之本事便可换得黛玉喜乐一生,便要思忖将来如何行事。他拜师时也曾百做刁难,不长远之计不学,不达目的之计不学,只学最稳当最直接的,今日甄英莲这事一说,他便破了往日只当胡乱玩闹一世的境界,愈加思索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