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沈谧袖子里走这一遭,他都不知道沈谧那颗鬼影幢幢的心里,装了那么多东西。
藤蔓缠过来的时候,萧椒听见沈谧脑中响起的那句话——“你我都生在这深渊下最烂的一把淤泥里”——这是他听过最恶毒的诅咒。
沈谧一直背着这些东西吗?
他黑沉沉的眸中,曾经看过什么样的人与事?
他压抑着满心的恶念,心里装了那么一处鬼魅横生的八角台,只有回忆起那个在尘息门里说着“一往无前,赴死如归”的少年时,才有那么短暂的一点明媚。
可他又为何会应下来帮天风门,为何在把他们几个修士扔给妖怪之后又找回来?
沈谧太矛盾了,萧椒完全无法分辨他是“好”还是“坏”。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萧椒沉默了一下,难过地瘪瘪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举动显得有些幼稚,收了表情。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沈谧没心没肝地轻轻点了点头:“是,骗你的。小鬼,我原本也想等这事做个了结,便与你说清楚,龙首玉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是希望你将它封印,永远不再动用,此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有一日刀兵相见,也不必留情。”
萧椒:“……”
他微微抬头去看沈谧:“刀兵相见也不必留情么?”
沈谧眼角眉梢都是冷的,像挂着霜。
萧椒点了点头,咧嘴笑了笑,是他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成。我会回尘息门一趟,将龙首玉拿回去请我师父封印,我说过你要相信我是正人君子的吧?”
“你往后走,再向上飞,到那井口,过了苍息之火便能摸到禁制边了,我留一缕神识护你。”沈谧又冷着声叮嘱了一句,“小鬼,不要同任何人讲你先前看到的那些。”
萧椒背过身去,挥了挥手,极力想留下个潇洒大方的背影:“神识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是。”
他想,他只是有一点惆怅罢了。
一个满口谎话、轻易就能骗得别人团团转、立场不明的老妖怪,确实该立马断了。
可是萧椒还是没忍住稍微回了回头,沈谧不在那盏灯下了,那属于沈谧的背影已经到很远的地方。鲛人灯的光过于明亮,萧椒只是一瞥,甚至能看清沈谧踉跄了一下。
萧椒收回目光,不再去想,一跃而起,纵身向井口飞去。
第二十九章 灯影幻光
万魔王为沈谧点的这片鲛人灯里,沈谧能看见的只有杀戮,无穷无尽。
万里山河,便有万里的浮殍。
沈谧只身一步步走过那些看起来温润美好的灯,看见一场黑雨从四面八方压下,他走过的那些地方、还未走过的那些地方,尽数被黑雨洗过一遍,血水与黑水交缠,蜿蜒成一片黑红交织的肮脏的河,被水泡发的残肢断臂随意地堆叠,群鸦飞落,人间即阿鼻。
硝烟与罪孽的味道,勾得他周身缠着的黑气蠢蠢欲动。
他看到“自己”站在摞成了山的尸体上,一身白衣被血染得斑驳,仰头望着天,与天道对视。
“吾以万里枯骨为注,赌你输。”
阴风呜咽,鸦羽乱飞,像是谁在漫天撒的纸钱。无边的黑雨没有尽头,连天都要跟着倾倒,死不瞑目的冤魂恶鬼,抱着残肢断臂啃的妖魔鬼怪……这是一场恶之盛宴。
沈谧不着痕迹吸了口气。
鲛人灯的力量不断地在放大沈谧身上恶的部分,他捏着拳,与这些趁虚而入的东西沉默又执拗地对抗。
天道落下的玄雷,一道雷能除一层恶念,他没有在雷下屈服;万魔王给他点的鲛人灯,一盏能加深一层恶念,他也同样不愿屈服。
“没有什么能控制我。”沈谧心里冒出这么一个想法,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也一字一句地想,“天道不能阻我,你万魔王又算个什么?”
鲛人灯的光芒依然柔和,仿佛是温情脉脉地注视一个叛逆孩子的长辈。
“你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啊。”沈谧听见鲛人灯的声音,或者说,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更为合适,“杀戮才是你想要的吧,回来我们这里,做你一开始想做的事……”
“一开始要做的事……”
沈谧看到那片深渊,漆黑的、终年没有一缕光肯落下来的深渊,那是这世上连光明都抛弃的地方。他化身成一条长长的黑影,冲上云霄,渊岳震颤,他破开云雾低下头时所见却是一片如茵的草地。
深渊之下,寸草不生,深渊之上,却有茂密的植被,开着一片白色的花,好像万丈之下无论怎样生不如死的煎熬都能被那么一片碎花遮盖,盛世,在阳光下有一片刺目的祥和太平。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