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夜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便做了那个梦。
那梦里他手捧那个牌子,心里不知为何就是笃定,那就是龙吟阁的令牌。他虔诚恭敬地跪在神明脚下,献上迟到不知多少年的歉意,然后被神明一袖子扇飞。他记得清楚,梦里的神明高坐枯骨之上,神色凄厉,眼中恨意滔天,一字一句说着:“未有一刻敢忘。”
周常洺的祖先一直背负着一个秘密,和一份世代传下来的罪业,传到他这一代时,他其实已经无法像祖祖辈辈一样真切深刻地共情那份悔恨愧疚与羞耻,但是他仍然尽心尽力寻找着赎罪的方法。一开始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祖祖辈辈累积的执念罢了,然而梦到那个场景的时候,他却从神明疯狂的眼里,莫名理解了自家先祖的心虚。
尤其是他醒来发现那牌子确实不见了。
后来他就常常回忆起神明在梦里说:“你就不怕我毁了你们的江山吗?”
他其实还是有些怕的。
现在,他直面着一场乌黑的,脏水一样往下淋的雨。
仙门其实早前已经有人来传消息,让大家先往仙山上撤,但皇帝不愿离开都城。
事实上,除了经历过一次的南州城百姓都向隐心宗所在的山中撤离之外,大多数人都不肯轻易挪窝。这也正常,人们往往不愿因还未发生的事而背井离乡。
黑雨落在地上化不开,像油一样缓缓淌着,很奇怪,就只聚在城门前。周常洺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油”下蠕动。周围的士兵都觉得诡异,顶着雨看看城下汇集的一片黑色,又互相交换着眼神,像是想继续看下去又想马上逃走。
“咕嘟。”黑泥冒了个泡。
泥里有什么在翻。
周常洺取了火把,探身出去看,只见一个扁扁的脑袋慢慢冒出来。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周常洺手上一抖,火把从城墙落下。
黏腻刺鼻的气味从城楼下升腾起来。几个人一错眼,那扁平脑袋露出了真容——竟然是一条巨蟒!
巨蟒浑身青绿,黑泥挂在它身上,斑驳一片,淅淅沥沥就往下掉,看起来好不恶心。它吐着信子支棱起来,一小截,已经与城楼同高。
周常洺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开口下命令,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小兵们已经屁滚尿流地滚下了城楼,跑了。
周常洺吞了吞口水,那条巨蟒正在看着他!他第一次痛恨城楼如此矮,根本挡不住什么。他压下心慌,在巨蟒的注视下,慢慢往旁边挪。
仙人们来皇城让他们撤离时,给他们布了一个临时的防御阵,那个阵的开启之地离此尚远,但是旁边的楼里挂着一枚铃铛,仙人说,如果出事,拉一下铃铛,负责启阵的人便能收到信息。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动作又轻又慢,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框,手眼看着就要够到那个铃铛时,那大蛇没了耐性吐着性子一头冲过来。周常洺吓得跑出了此生最大的速度,他一把夺下那铃铛,玩命地摇着。铃铛的声音微弱,在巨蛇的嘶嘶声里显得不值一提。
周常洺缩到了角落里,祈祷着大蛇不会破楼而入。
然而人倒霉起来的时候,祈祷往往事与愿违。
那只巨蟒撑着脑袋隔着门洞往里看,发现自己脑门太大无法钻进去,便一扬尾巴,削去了城楼半个楼顶。
周常洺被飞溅出来的石块击中后背,然而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疼痛,飞快跳下楼梯,也不嫌弃黑雨恶心了,头都不敢回地往前跑。
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拌倒在地。他惶恐地回过头,看到那条巨蟒被什么东西拦在了城外。
防御阵启动得很及时。
周常洺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那怪物不肯离去,还在那里一下下撞击着,大有不进城绝不死心的架势。
怎么办?
仙人布下这个防御的阵法,也不知能抵挡多久。
周常洺一颗心狂跳着还未平息,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事——城外头,草下树下,接二连三有东西破土而出……竟都是些妖怪从中爬出来!
黑雨扩散得很快,人间各地都纷纷陷入其中,各大仙门一日之内陆续接到许多地方的信息,说的都是同样的事:黑雨里有妖怪出没。
这情况早在最初察觉南溟封印摇摇欲坠、山行塔受影响发生异动之时,各大门派便或多或少有些预料到。这不是一件法器、一个人、一个门派能担当得起的,哪怕已经飞升的玉隐仙上再回来,恐怕也无力挽回。
所有人都在做着无用功,试图一拖再拖,他们也做了准备,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只是一场雨就足以毁掉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
大概是人们已经在没有大妖大魔折腾的世界待了太久,久到连想象都有些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