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远在边关的柔嘉公主,如今六公主重蹈覆辙,即将化为茫茫大漠山川中的一粒微尘,再不为人所记得。
“陛下时日无多了。”栗延臻道,“我们并非打不起,他只是想在残生看着山河安定,即便是假象也好。祸国之君的名号,不是所有人都想背的。”
方棠处理完手边事务,照例进宫去请安。从奉天阁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等在殿外,一见他便福身行礼道:“方大人,我们公主殿下邀您去御花园一叙。”
“你们是哪位公主门下?”
方棠与后宫许多皇子公主都熟识,年少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赏花作乐,后来他成婚之后便甚少见到这些昔年旧友了,此刻免不得要感怀一番。
“奴才在六公主宫中。”那太监说道,“方大人还请去见见我们公主吧,她马上要去西羌和亲,再过几月的立秋便要远嫁。公主这几日茶饭不思,每夜辗转难寐,您还是帮奴才们劝劝吧。”
方棠扑了扑袖子,回头看着奉天阁高耸的楼台飞甍,明媚日光映着碧色琉璃瓦,檐上尚未潲干的雨水淅沥落下,滴在皇宫历经几百年的青灰石砖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带我过去吧。”方棠道,“我与六公主少年相识,如今她要远嫁,我也理当去送送旧友。”
他跟着太监宫女来到御花园,看到花丛锦簇中坐着一个清丽曼妙的背影,远观如清莲出水,腰肢随风轻摆,婀娜生姿,妙不可言。
从前他们读诗词歌赋,绞尽脑汁地复原古曲后在御花园中彻夜高唱,唱的便是诗经中的女子、离骚里的美人。在那时的他们心中,美人之美,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餐秋菊饮朝露的神女。
如今的美人从画纸落入凡尘,才知美人之美乃身不由己,乃家国社稷一己肩扛。古往今来,天子的一旨赐婚,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就连方棠自己亦如是。
方棠走过去,立在六公主身后,沉声道:“臣方棠,参见六公主。”
六公主猛地转过脸,一见到他便落泪了:“方大人,多年不见,清瘦了。”
方棠坐下来,看着公主面前被碾碎的零落花瓣,说道:“臣听说了和亲之事,请公主……不要太过哀伤。”
“你是这些天里唯一一个没有恭贺我的人,反而是劝我不要哀伤。”公主眼含热泪,哽咽道,“兰杜,你也知我心中有多痛吗?”
方棠沉默着点点头。
公主垂下头,眼泪落在花瓣上:“我自小便想着要嫁得如意郎君,不遵父皇之命,一定要挑我喜欢的选做驸马,却没想到,当年侥幸躲过了栗延臻,如今也躲不过远嫁和亲的命运。”
方棠其实早忘了,自己恰恰曾是临危受命替嫁公主,才阴差阳错与栗延臻成婚,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些啼笑皆非,命运冥冥中使然。
只是六公主如今就要远去边关,遭受西风摧折之苦,他不忍心。
“我甚至不知我要嫁的夫君是什么人。”公主道,“我这几日常常想,若是我当初嫁了栗延臻,是不是也好过现在?”
方棠怔了一下,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公主看着他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些年我也听得宫外传言一二,他们说你与栗延臻很恩爱。”
方棠有些难为情,却还是点了点头:“是,我们……很好。”
“你很喜欢他?”公主问他,“那他呢?”
“是。”方棠这句的底气又足了许多,“他也一样。”
公主愣了很久,半晌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中也说不上是感慰还是失落:“你过得好,我也安心些了,不然我总觉得自己当年害了你。”
“当年并不是公主的错。”方棠道,“你那时年纪尚小,不愿意也正常,也不知陛下偏偏就在大殿上指了我。”
公主指尖捻起一片残花,放在眼前看了许久,直到那片残红被一阵风吹了去,隐入丛中不见了。她抬手揉了揉揉眼眶,说:“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路上慢点。”
方棠在石桥上与公主辞别,两人都感慨良多,最终只是化为胸中一声无言的喟叹,两两相对,只感今夕何夕。
他转身向着宫外走去,依稀听见身后的风吹来一句叹息,似有似无,被席卷着又消散在风里。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啊……”
方棠回过头,刚好看到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百花深处。
天边是一团艳丽的流霞。
作者有话说:
皇帝老头:方爱卿,朕快咽气儿了,闭眼之前把吏部尚书杀了准备给你升职(老泪纵横)
吏部尚书:谢谢,但我没惹你们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