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迩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引来宫人的惊呼。
他病了一场。本来他这一年锻炼得不错,身体比同龄人还要结实一些;但病来如山倒,等到他从多日昏沉中醒过来,看到熟悉的太医令坐在自己身边,老人脸上有一种怜悯的伤感。
张迩雅愣愣地看着他。他沙哑道:是假的吗?
太医令道:是真的。
张迩雅挣扎着坐起身,怒吼道:你在骗我!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
太医令站起身来。这位老人姿态恭顺地行礼,低声道:老朽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的人,没有说谎的理由。若是老朽这条命可以换回年轻人的命,愿引颈就死,也算是报答了君恩。
张迩雅指着他,厉声道: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难道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难道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整个南夏都在服丧,官员们每隔七天都过去朝堂上痛哭,皇城不允许百姓在此期间婚嫁,山岭使雇佣几千名石匠,这些——都是做戏!
他怒吼道:这一切结束后,你们依然是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你们饮酒作乐,就好像一切都可以翻过一页——
太医令道:天子驾崩,并不是一件轻易就会消散的悲伤之事。
张迩雅的声音已经吼得哑了,此时嘶声力竭道:对你们来说是什么天子,是什么皇帝,对我来说,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他此时终于哭了出来,一时间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太医令行礼而后退,留给这孩子空间和时间。这几日来他一直担忧着张迩雅的状态,此时终于能哭出来,应该就不至于心郁呕血。
剩下的,仍是要交给时间。
他叮嘱宫人之后,如往常一样再来到养心殿。南夏的新皇帝这段时间散朝后,几乎都在养心殿批阅;那位新任的太傅韩先生,也必然陪伴其左右。
韩太傅本姓似乎并不是韩,但他一路护送张迩雅回到京城,听说在嫡子离开京城的一年里始终以先生身份教导他,故而不是外人,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太医令求见后,来到殿中。太傅抬头看见他,不由得问道:今日还好吗?
太医令向皇帝和太傅行礼,低声道:殿下仍是伤心不已,但已经很疲倦,哭累了,也许就会睡一觉。
皇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若是能在粥里加些安神助眠的药,也该适当加一些了。
太医令垂目道:臣已经按陛下吩咐,安排好了御膳房。
皇帝凝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不愿看着我吗?
太医令颤了颤,道:臣不敢。
皇帝:并不是每一个知道旧事的人,朕都要杀掉。当年你听从于张君的命令,尽职尽责;如今你听从于我的要求,未尝不是兢兢业业。臣子有臣子的难处,君王有君王的考量,这一个月来朕杀的不过是一位亲王,两三名反臣,四五位多嘴的宫人罢了。南夏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又岂是不分轻重的?
太医令跪了下去。这位皇帝言语里越是显得宽和无奈,他脊背上越是流出了汗,此刻叩首颤声道:臣……臣……
皇帝走下台阶,到他身边,将老人扶起,道:太医令不必担忧。您的子女,朕也已经安排了职务,未来皆是南夏栋梁。
太医令说不出话,几乎是失魂落魄中谢了圣恩,蹒跚而去。韩太傅——其实就是韦鹏——看在眼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太医令年纪毕竟大了,您若是隔三差五就这么威吓他,再过段时间就要被您折腾病了。韦鹏叹道,您肩伤尚未痊愈,还得指望这些太医治疗;若是太医令一时间想不开,鱼死网破给您伤药里加些猛料,到头来还不是您自己遭殃?
聂先生:朕平日就是这么说话的,你们受得了,他就受不了了?
韦鹏掏出一样东西来,缓缓道:臣今日正有一道请辞的札子……
——你敢!!聂先生愤怒地转过头,大步走回韦鹏身前,将那张札子一把夺过撕成了两半,拍在桌案上,怒道:你活着,便要为朕工作;你死了,便要为朕陪葬!!
韦鹏一时无语,心说杜渐啊杜渐,我的好伙计,你把我坑惨了。本来诛杀张君接手南夏,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你看见主君临阵迟疑,有养虎为患之意,当场杀了猛虎以绝后患,这是好事;但你紧接着一剑捅了主君然后跑路又算什么?如今陛下脾气暴躁至极,比往日难伺候百倍,你是要负主要责任的。
他思虑至此,试探道:臣乃文官,气力不济,年迈力衰,难以为陛下分忧解难;仍想杜渐罪人,虽忤逆陛下,但如今所占之地,正处于南夏和晟国之间,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杜渐此举保护陛下免受璟帝征伐侵扰,为陛下守了边境。他虽自立为王,却没有自立新国,臣想,陛下不如顺水推舟,将他所立“端王”称号赏赐过去,他必然感激涕零,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