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苏吟儿端坐在软垫上,戴着一顶遮面的帷帽。
她已换下繁美的凤袍,穿了一身雅致的白衣。她没戴任何头饰、耳饰,素衣裹身,干净地就像秋天晨间的第一滴露水。
她吐出长长的浊气,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纤纤玉指撩开窗前半掩的竹帘。
蔚蓝色的天际下,群山连绕。
官道古朴,被日头晒过的泥土干涸,马车驶过,尘烟惊起,留下两串长长的咕噜印。
官道两旁,簌簌清风吹得枯枝上的绿色嫩芽乱颤,偶有长柳垂在拐角的路口。
树下新长出来的绿草喜人,三三两两的雀儿在草丛间穿梭,被马蹄声惊吓后,“嗖”地一下,没了踪影。
苏吟儿贪婪地丽嘉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莞尔一笑,桃颊生若繁花。她不自主抚上她的小腹,低下头,喃喃低语。
“孩儿,为娘终于做到了。”
从计划逃离到真正实施,她一直憋着一口气。
算起来,金少才是她的贵人,从头到尾不曾问过一句。只要她想,只要她说,他便义无反顾地去做。
苏吟儿浅笑,暗自记下欠他的这份人情。
许是考虑到她怀有身孕,容易疲乏,马车的内饰极尽豪华。
马车分为两部分。
前半部分有两张软塌,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矮几。矮几上摆着甜点、果脯、饱肚的糕点,温着一盏热茶。角落里,寥寥青烟从八角金色炉顶里徐徐升起,那是有助于安胎的安神香。
后半部分是一张偌大的玉床,玉床的旁侧是一个小衣柜,衣柜旁立着一个古铜色的梳妆台,不大,却够用了。
苏吟儿掀开车帘,探身前倾。
“金少,我们这般......是不是太招摇了?”
他们要行很远的一段路。出门在外,难免遇上各式各样的人,低调些总是好的。可这辆马车,又大又贵重,单是这金丝楠木扶手,就能卖不少钱。
“怎地,你担心被劫呀?”
金少牵着缰绳,悠闲地将左腿翘在软椅上,吐了嘴里的半截杂草,“放心,我钱多。若是遇上不长眼的,咱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嘛,拿银子换。”
总该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
金少侧头,“萝卜头,你想要去哪呀?天大地大,咱俩总不能瞎晃悠。”
苏吟儿笑着,“我想回漠北。不过,我不着急,也不赶路。听说巴县的风景很美,我想去看看。”
巴县是大庸国的一处偏僻之地。
穷乡僻壤、民不聊生,景致却是极美。古有词人赞其“青峰绝顶、如梦似海”,是苏吟儿读过的诗词中,最令她向往的地方。
不过,巴县距离京城有那么远,慢悠悠地行,怎么着也得半个月。苏吟儿不在意,只要出了皇宫的牢笼,她有大把的时间追逐自由。
金少应下,扬起马鞭:“行,听你的!”
马车往前行着,两旁的枯树向后倒去。苏吟儿没有回头。
她不想回头,也不必回头。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
晌午的艳阳天,到了下午就是乌云密布。
浓黑的云沉得吓人,从山的另一头压过来,压在汹涌的护城河水面上。狂风肆起,吹得宫中的百年银杏树断了浅枝。
护城河水里,上百人正在奋力寻找着皇后娘娘。
距离皇后娘娘落水已有两个时辰。所有的搜救者在水底坚持着,坚持不了的,靠在岸边歇息片刻,换其他人上。
虽是暖春,河水却凉透了,泡在水里半盏茶的功夫,能冷地让人抽筋。
陆满庭自跳下去,就没起来过。
他不断地在水底寻找着,从苏吟儿落水的地方一直往下找,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下找。他不歇息、顶多是冒出水面唤口气,再沉下去,接着找。
两个时辰了,便是找着了,也是一具凉透了的死尸。
更遑论,水这么急,大概率连尸体也是找不着的。
满朝文武百官匍匐着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看着几近魔障的皇上,无一人敢劝阻,无一人敢吭声,皆捶着心口,叹老天不怜悯。
陡然,天空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
不多时,惊雷滚滚,一道连着一道,砸在斜对面的凉亭上,直劈得凉亭的檐角断了一大截。破碎的瓦片从斜坡上直滚而下,翻了几圈,落在汹涌的河水里,没有荡起一丝一毫的水花。
暴雨即将来临。
满朝文武百官大骇,争先恐后地呼喊——
——“皇上,龙体要紧。您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暴风和雷电掩住了众人的声音,却掩不住陆满庭癫狂的执着。他不理,在水中起起伏伏。
豆大的雨珠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