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子夜,白婉还在六和斋为献艺一事练习着,柳相也没有休息,如严师慈父,毫无倦意指点她。
白婉为自己的不开窍而头疼,见柳相额前的伤口未愈,还挑灯陪她,更是愧疚。柳相前阵子不知为何在教坊司内昏迷,但次日他就恢复如常,或许是内有隐疾。他什么都不说,白婉只得更卖力地练琴。
白婉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亦信守诺言。倘若他真的有隐疾,才着急传承技艺,她没能学会他的功法,让他抱憾终身,她会难过一辈子的。
次间,宫婢绿玉正在整理书卷,忽听一旁的红莺唤她。
“何事?”
红莺瞥了眼白婉的方向,低声道:“咱们比她来得早,在司乐手底下做了这么久,司乐也没收咱们做徒弟。当时杨姑娘亦巴巴求司乐求了三日,司乐也没收她。怎么偏偏看上婉儿了?”
杨姑娘是当朝次辅杨修杨大人的掌珠杨思盈,早在柳相被净身前便仰慕他的风采,可惜柳相不喜她。
白婉是突然来的教坊司,红莺看不出她的特别之处,但这些日子见她与柳相朝夕相对,心中难免不快。绿玉得过白婉的帮助,笑她别想些有的没的,连什么是八宝琴都不知,哪有习琴的灵根,快干活去。红莺瘪瘪嘴,并不服气。
她负责给白婉准备独奏的裙子,是仿旧制所裁的一套上衫下裙,桃红色碎金对襟短衫,掐银丝素色下裙,其间全靠一条绦带系着。她只需在给白婉穿衣时,给她打个活结,她弹完琴起身,衣裙便会散开。众目睽睽下衣衫不整,她这良家子以后就颜面无存了,兴许得一头撞死。
听说她以前还是尚书夫人,不知那尚书闻得此事,会如何看待她。
红莺阴阴地暗笑。
这天,教坊司外的胡同车水马龙,人挤挤挨挨,几乎无处落脚。大家都知道,柳相先生柳司乐要表演琴艺,他曾是江南古琴第一,被敬宗盛赞琴中仙人,自然想一听为快。陆松节本没此雅兴,可他值日结束,仍戴着傩面具来了。
他隐在纨绔宗亲之中,和那些下等客人一道站着,仅能遥遥抬头窥见远处高台。他很好奇,白婉的师父有何本领,能让她甘心侍奉。
他今日本要接从江淮快马加鞭回到盛京的萧于鹄,为这场演艺,把事情交给属下办了。他常提拔将才,萧于鹄也仅是他觉得埋没了会可惜的其中一个。见或不见,并不要紧。
俄而,高台上落下月白的帷幔,一个倩影袅娜而出,如半遮面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大家不禁好奇,柳相是个阉人,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身材?
陆松节拇指摁了摁酒杯,眉头轻蹙,想了会,他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柳相。别人不知柳相收徒,他却知道的。那于台上献艺的,必是白婉。
她的琴技不如柳相,因为紧张,开局调子不稳,引起一阵沸议。议论声让她更不自信,陆松节忍不住挤到人前,想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竟然罔顾他前尚书妻子的身份登台献艺,若是被人瞧见,明天他上朝,就该被同僚笑话了。
笑得该多难听,笑他落井下石陷害白氏,还趁此机会与白婉和离,害她沦落卖艺。
越想,他神色越阴沉。
议论声越来越大,白婉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因羞愧无法继续弹奏,恨自己玷污柳相名声,急得眼泛泪光。就在这时,有人在暗处弹了下剑身,叮的一下,似法咒把她镇住,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熟悉白婉,也熟悉这曲子的节奏。靠这样的办法,为白婉找到因外界干扰而涣散的手感。一时琴声再起,与那剑鸣应和,时而激扬,时而清远,如戏凤游龙,缠绵缱绻,渐入佳境。
议论声逐渐止歇,似乎每个人,都不自觉沉浸到美妙的乐声中。
帷幔之后,白婉想用琴声问询剑的主人,但他有意逃避,待琴弦声嘈嘈切切如急雨,最为铿锵处,忽地收敛剑意,没入空灵。
白婉蓦然失神。
她已经感知到他的存在了,他从前喜欢在她抚琴时以剑舞相和,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是面前人海潮涌,她不知道他在哪。
萧于鹄在哪。
白婉草草结束献艺,抱着古琴起身,就在帷幔将要拉开时,她忽觉胸前的系带松开,上裙直往下掉。她惊得古琴坠地攥紧裙摆蹲下,巨大的响动,引来诸多目光。
她不想叫人看见这份狼狈,忙挡住自己的脸。这时,一个人影跃上高台奔向她,脱下襕衫裹住她,将她抱起来,抱到了幕后。
他的动作之迅疾,连白婉都反应不及。她只能看到他朝她奔来,戴着张狰狞的傩面具。
她不禁攥紧他的衣襟,头背向看客。她的面贴在他的胸膛处,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