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离桌远远的,坐在板壁边的半旧弹墨褥子上。妙玉见她落单,便笑嘻嘻贴过去:“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黛玉不说话,眼波儿微微流转,飘到炕桌那边,宝玉和宝钗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似乎都吃了不少酒,脸热得红红的。
“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黛玉垂了眼眸,拈着个粉彩小杯子曼饮一口,“今儿也太热闹了,反倒怪叫人别扭的。”
妙玉只拿着筷子翻看面前的一碟子菜,“这鹅掌鸭信是谁家糟的?看起来咸津津很是有味……”她夹了块花雕鹅掌放到黛玉面前的小碗里,“别光顾着吃酒,须得就些小菜,方不至于伤胃!”
黛玉放下酒杯,抿着嘴笑:“常姐姐前儿不是还说,让我多吃瘦肉蔬果,少吃这些糟的卤的。”
妙玉打哈哈:“且应个景儿,吃一回又有什么什么要紧的!”
她给自己捡了块柳蒸的勒鳌鱼,只有肚腩一小块,颤巍巍油润润的,顺着咽喉熨帖滑入腹中,才心满意足地笑道,“咱们强身健体,本就是为了品尝更多美食呀!”
“常姑娘,常姑娘。”
忽地对面炕桌有人叫她,声音不小,一桌人赫然静下来,不知发生何事。
妙玉愕然看过去,那人却是宝钗,也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过来,语调仍是克制持重的:“你……怎地吃肉饮酒?”
妙玉有些愣,扯着嘴角一笑:“我……我且是带发修行,并未戒除荤腥呢。”
一旁黛玉将筷子往桌上一按,不轻不重地张了口:“宝姐姐也太小心了,且不说常姐姐如今没戒荤……今儿只是在宝玉这里,又是年节,桌上坐的都是自家人,你不说我不说,又能有什么干系!宝姐姐偏偏这么一问,岂不是叫常姐姐和咱们生分了?”
此话一出,满桌人都笑了,连连嚷着“不生分!不生分!”宝钗也忍不住笑了,远远隔着炕桌伸过手来,把黛玉腮上一拧,“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可再没见过更伶俐的了!”
黛玉偏过头,只把腮帮子一鼓,让宝钗拧了个空。妙玉在炕桌下轻轻握了握黛玉的手,表示感谢。那边宝玉忙说了个薛大爷白日闹的笑话,将一桌人注意力岔开去。
吃得正酣,忽见寒风儿穿堂过,门帘一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一脸焦急,小跑着进来。
“茗烟快脱了外衣来吃酒!”宝玉不管不顾,伸手便去扒那小厮的风帽。
“嗳哟哟我的爷!”茗烟一边伸手按住自己的帽子,一边凑到宝玉跟前咬耳朵,“前门上来了一位爷,看那架势金贵着呢!眼下老爷都歇下了,琏二爷又不在家,只有请您出去迎客啦!”
宝玉喝得发蒙,眼有点儿斜:“什么爷?金贵爷?我不认得。”
茗烟急得跳脚,看向凤姐儿和李纨:“两位奶奶,这可怎么办呐!”
李纨闷闷道:“爷们的事自然爷们去办,我们不好出面的。”
凤姐儿虽因贾琏不在家而一整晚意兴阑珊,听了这话反倒来了神气,亮着眼问:“那位爷长什么样?架势有多金贵?可报名号了?”
茗烟吮唇思索片刻:“他说自己姓章,没报名号,带了七八个随从,手里抱着些玩意,都用绸缎裹着呢……看打扮像是个旗人,夜里风大,灯点不明的,我凑合看一眼,那位爷可称得上是仪表堂堂,眼神儿特亮,我像是被他一眼看光了似的!”
宝玉好像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指着茗烟哈哈大笑起来。
凤姐儿最有主意,眼骨碌一转,起身将宝玉从炕上拉起来,唤丫头来灌了碗浓浓的醒酒茶,找一件大袄给他穿上,嘱咐道:“宝兄弟,外头那爷只怕是宫里头的,关乎老爷和咱家前程,你虽不乐意这些,今晚可要千万打点精神,好好迎接。”
宝玉听了这话,浑身一激灵,僵着膀子往前院去了。
一时间房内沉寂下来,众姑娘吃得有些发醉,东倒西歪地睡在炕上,凤姐和李纨两个人绞着帕子在房内走来走去,伸着脖子张望,却不见宝玉回来。两人急得一时无法,只好派了个小丫头去前院打听。
过了好半晌,那小丫头才回来,笑道:“奶奶放心罢,宝二爷将客人迎到了正厅上,茗烟守在那,悄悄与我说,不打紧的,宝二爷和客人正说得投缘呢,可别担心了。”
凤姐和李纨松了口气,想着宝玉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夜宴可以就此散了,便张罗着让婆子丫头将姑娘们送到各自房中。
妙玉和探春住在一处,自然同路,只是今夜探春颇有雅兴,此时喝得星眼朦胧,贴身大丫鬟侍书亲自来接,搀扶着走在前头。
妙玉先前在自己屋里吃了晚饭,夜宴时只意思意思,斟了一盏,因此不觉昏沉,只感到酒气有些翻涌,双颊略滚烫,喉头火辣辣的,被深冬的夜风一吹,登时神情气爽,索性一个人留在后面,踢踢踏踏地随着性子漫步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