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在她背后,微微倾身向前以便为她梳发,而他身上衣衫已然湿透。
恍惚间,似见月下潭中影。
她猛然回身,梳齿缠发,扯断数根青丝,隐有刺痛。她扶上痛处,抬头看他时,目光扫见他衣衫上绽开一朵红花。是她刻下的字痕渗出鲜血,在衣衫上悄悄晕染。红花有枝,蔓上肩头,攀入耳后,没于发间。
看到他的双眼黯然无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心中忽然安定。理所应当,若是寻常,他怎会容这一缕头发脱开发冠束缚垂落肩头。
梳齿间的几根头发随她呼吸在空中飘荡,她将头发缓缓抽出,两指轻捏,示于张湍眼前。
他举着木梳,纹丝不动。
她聊有兴致问道:“该当何罪?”
“请公主治罪。”张湍低声回应,语调平稳,无丝毫忧惧悲愁,好似一具徒有形骸的行尸走肉。
是先前的责罚终于让他温顺驯服,还是真被抽去魂魄,从此成为木雕泥塑般的活死人?不易分辨。她站起身兀自向浴桶走去:“宽衣。”
少顷,她在浴桶边站定,此处水雾更浓,如涉云间。屋内静谧无声,仿佛只她一人。直到不久后,一股湿热气息擦过脸颊——他在她身后。怅然若失,转而生怒,他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却不能如此这般默不作声,他可以怒不可遏愤然离去,却不该在她背后悄然现身。
他怎么敢无动于衷?
他是否已全然不在意她要如何?
“滚。”她叱骂道,“滚出去。”
屋内仍旧寂静,她等了许久,回头转身,身后空无一人。他又默不作声地依令离开。她快步向外,看到他正站在外厅门前,额头抵着门扉。
“怎么不滚出去。”
她有一霎愉悦,但在扶上门后,心中阴霾再起。
门被锁住——他不是不走,而是出不去。倘若大门敞开,他必然已经离去。
“开门。”
屋外守卫闻声开锁,他静静等着。铜锁刚刚离开锁环,他即动手启开房门,跨过门槛向外行去,离去前,不忘回身行礼。
门前落有一路蜿蜒水痕,她的目光沿着水路渐渐回收,最终落在门槛上。她抬脚踩在门槛水痕上,垂眸低声轻唤:“来人。”
丁渔应声上前。
“谁落的锁?”
丁渔眼珠微动,遮掩道:“落锁是怕钦犯趁机逃了。”
“谁落的锁?”语调愈沉,已带有杀意。
丁渔随手指中一命护卫,当即便道:“是他!”
“穿足上锁,锁钥熔毁。”
护卫辩解求饶,她未看一眼,一步一步,踩着渐干水痕,一路向外。至井院,地面尽湿,水痕消失无踪。她未停步,径直向驿站外走去。驿丞忙碌间忽见她孤身在驿站内行走,身旁无人随侍,急急追在旁侧问候。
“点一百人马,备足弓箭火油,另将张湍带来。”她出了驿站,转眼见有一队护卫在墙边路旁席地而坐,看到她后仓促起身列队。她抬手叫停刚要离去的驿丞:“不必另再点人,就他们。”
驿站内外,充斥着马匹嘶鸣。
门外护卫很快列队牵马等候命令,弓箭火油运上板车随于队中,张湍被带到她身侧,两匹红鬃马一同牵到近前。
她率先上马,扬鞭道:“全员上马,随本宫回山猎狼。”
话音落,目光移向张湍,他垂首立在马匹旁,神情藏于阴影中。
她强调道:“你也要去。”
张湍应声上马,言听计从,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无名怒气攒于心间,她狠狠挥鞭策马,绝尘而去。张湍抬眼望过烟尘,攥紧缰绳,与队伍紧随其后出发。马匹数目有限,随队出发护卫不足五十人,全员驾马,无伤员拖累,较来时速度快了许多。
饶是如此,至山脚时,已近子夜。队伍刚刚停下,便有一声狼啸回荡在山野间。马蹄微乱,她扯着缰绳下令:“天亮之前,若能见十五只狼首,今日随队者,皆官升三级。”
夜间山路更难行走,众人点起火把,配发弓箭。百户单独点出五人,护卫在她身侧,余下众人分为四小队呈包围之势入山。她留在山脚,看火光四散入林逐渐远去,后被丛林山势掩盖,放眼所见只余枝叶上镀着的淡淡月光。
她转头回看张湍,他牵着缰绳,低首垂眸。
仍旧不为所动。
她厌恶这种感觉。之前,张湍将她视作流民、视作护卫,她愤怒气恼。如今,他对她看似言听计从,却更使她厌恶恼火。
他不是心甘情愿地顺从,而是弃之度外的漠视。
近处丛中,蟋蟀鸣叫不绝于耳,她烦躁气短,旋即夺过一支火把:“进山。”
山中狼啸适时传来,她驱马循声行去。余下众人愣住,随后急忙驾马追上,张湍望着前方火光,顿了片刻后追赶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