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将裴翊五马分尸。
大郑开朝两百多年,太极殿第一回 停了与皇家无关的棺木。
明日不知又要听多少谏言?皇帝坐在高位上冷静地想, 但无所谓, 等他明日杀了裴翊,只怕百官的谏言御案之上堆都堆不下, 谁还会管太极殿上停了谁的棺木这种小事。
他会杀了裴翊。
‘哐当’一声, 那楠木做的新棺终于被打开,整个宫殿都泛起腐朽的味道。
没有那么严重, 皇帝知道没有那么严重。
棺木中的尸骸早已化骨,棺木中至多飘出些许灰尘的味道, 但是皇帝却能闻到那股腐烂的气息,让他胃中泛起涟漪。
起初他以为是棺木中传来的气味, 然后皇帝发现不是,那气味是从他身下这把座椅中传出来的。
腥臭刺鼻, 令人作呕, 连带坐着的他也变得恶心起来。
皇帝近乎惊恐地看了身下的御座一眼, 慌忙站起身来,几步逃下台阶,却不防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一下扑到了大殿正中央的棺木之上,正好与那棺中之人打了个照面。
“陛下!”
宫人们惊呼,纷纷上前扶他,却被皇帝抬手喝退。
皇帝歪头看着棺中那副被拼凑起来的尸骨。
它并不齐全,被套在一件精心准备的寿衣里面,却还是能看出缺了几块腿骨,头骨和露出的碎骨部分都有被腐蚀的痕迹。
这尸骨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被识别的标志了,没有人凭借这几根骨头认出它是谁的骸骨。
可那群人却偏要说这是穆锋的骸骨。
皇帝知道他们在骗他,穆锋陷在关外生死不明,他们想逼他承认穆锋死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怪责是他害死了穆锋。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起来走回御座之上,下诏杀了裴翊。
可是他站不直身子,他看着棺中的骸骨,努力想要咽下喉咙中的铁锈。
只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里面的人是谁。
当年银枪俊俏风流满京城的穆家少爷,现在竟化为几根拼都拼不全的骨头!
当年穆锋立誓要闻名于天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会这般狼狈?
皇帝扶着棺木,低声笑了起来。四周的宫人听到他的笑声,惊恐地看向他,面上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陛下,难道真的就不再演一演了吗’的急迫。
看起来他们心里比皇帝还焦急,担心皇帝再笑下去之前罢朝三日的大戏就白演了。
皇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原本只是低声笑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变成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肺部撕裂。
笑得全部宫人的惊恐都渐渐变成了担忧,到此时众人才听到这笑声里,藏着多少悲痛欲绝,有宫人已经忍不住暗暗用袖子拭泪。
大太监梁芳上前劝慰皇帝:“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若是元帅在天有灵,见到您这番模样,也定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皇帝重复了一遍,怔怔看向梁芳,心道是‘于心不忍’还是‘痛快不已’,你真的知道吗?
他眼角瞥到棺木中还放一套衣服,血迹斑斑,想来是当年穆锋就义穿的血衣。
皇帝推开梁芳,踉跄着走过去,拿起那件血衣才发觉这衣服已经腐朽不已,像是被塞在什么不见天日的角落重新翻出来的。
只怕他只稍稍一用力,这件血衣便会化为碎屑。
皇帝的喉咙再次肿胀起来,他不愿透过这件血衣去想穆锋的尸体在北蛮手中会遭遇什么样的处境。
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他宁愿不去想,像是不去想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只想找寻些许蛛丝马迹,来证明这副骸骨根本不是穆锋的。他只知道穆锋在关外生死不明,他还记得当年裴翊也是报的生死不明,裴家老小子在家里哭得涕泗横流,连灵堂都准备好了,裴翊却从全须全尾地从关外回来了。
为什么穆锋没有这个机会?为什么活着回来的不是穆锋?
皇帝痛苦地想着,耳边却炸起一道惊雷:“或许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让穆锋活着回来。”
皇帝怔然抬头望去,却见年轻的穆夫人浑身缟素地走上殿来,含泪质问他。
只一眨眼穆夫人便消失在皇帝眼中,皇帝回过神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想起那是八年前的场景。当时整个大郑都怀疑是皇帝刻意命王英拖延援兵,才害死了穆锋。
穆夫人与穆锋夫妻伉俪情深,亦拼了一条命不要,满身缟素上朝来要为穆锋讨一个公道。
他满眼怒火地与御阶之下的女人对峙,眼睛被她身上的素白扎得生疼。
若非穆锋现下生死不明,他现在就能斩了台阶下的这个女人!
她质问皇帝:“陛下到现在都不准穆家发丧,究竟是不敢承认穆锋已经战死,还是不敢背上害死忠臣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