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底线,有年少时期不可一世的骄傲与信仰。
因此,哪怕现实消磨下走错了一次路,哪怕蹉跎了三四年的时光,哪怕此生永远不再提笔。
他依然在挣扎着,想要找回他自己。
顾嘉年想到这里,眼眶有点热。
她爱的人,就算曾经被现实短暂压弯过脊骨,哪怕满身土与泥,依旧是那个清风霁月的耀眼少年。
顾嘉年站起身,讷讷地向郑齐越道别,而后匆匆走出中文系办公楼。
冷空气让她镇定下来。
——那么,只要沈教授能有机会看看《林中人》,他就该明白。
——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在渡过那程布满泥沼的山水后,没有辜负他。
*
十二月进入中下旬。
昼山接连下了几场雪。
南方的雪不如北方那般狂烈,而是时不时雨里夹些雪粒,偶尔又是细密的雪沙子,绵延悱恻。
昼大新生们进入了第一学期最后阶段的考试月。
沈教授的文学鉴赏课虽然没有考试,但有一个大作业。
学生们需要挑选一部作品,写一篇鉴赏小论文。
上课的毕竟都是大一新生,要求不高。这鉴赏小论文不用太长,四五页就行。
这工作量并不算多,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早早地就交了。
可直到大作业截止的那天晚上,顾嘉年才敲响沈教授的门。
几分钟后。
年近六旬的教授目光震动着,视线掠过女孩子明亮的双眼和眼底青黑的眼圈,慢慢落回到桌上那叠厚厚的文稿上。
封面写着。
《大兴安岭的林中人》鉴赏与分析。
作者:昼大中文系大一三班,顾嘉年。
原著作者:砚池。
教授伸出布满皱纹的手,翻了翻页码。
四十九页。
那么厚厚的一捆纸张,与其他学生们交来的四五页的论文相比,如同深海对沟渠。
十四天的时间里。
四十九页的论文。
说是逐字逐句分析都不为过。
冬日灰闷的暮色里。
老教授倏地抬起头。
“沈老师,”面前的女孩不卑不亢与他对视,将手中的《林中人》打印稿一并递给他,眼睛弯起来,“我的作业请您一定要仔细批改,可以对照原著。”
她年轻的脸上挂着难以掩盖的困倦与疲惫,声音却轻快:“我熬了好多个夜呢。”
第50章
风穿行在凌晨六点的大街小巷。
昼大教职工楼,三室一厅的老旧公寓里,古朴而整洁的书房。
天边泛白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堪堪熄灭。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终于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镜,端坐的肩膀缓缓塌下来。
抚着太阳穴,叹了一声。
深冬的清晨,万籁俱寂。
窗外连只鸟都没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将那叠论文重新整理好,收进文件袋里,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厅里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脚步有些不稳,可神情却无倦意。
他打开门,发现同样年迈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脸色有些担忧。
“老沈,年纪大了可悠着点。改作业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这固执的脾气可得改一改。”
沈晋朝妻子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
经历大半生风雨,走过世界各地几十个国家的教授,此刻满眼浑浊血丝,喉头有点哽:“是,是我太固执了。”
他喃喃着妻子听不太懂的话。
“我只是熬了一夜。”
“我的学生,他熬了好几年呢。”
*
冬愈发肆意。
昼夜都是凉风与雪。
顾嘉年向陈妤请了一周的假,终于有时间门准备各科的期末考试。
前阵子忙论文,不免落下了点复习进程,只好又熬了几个夜。
圣诞前一天的下午,她终于考完了最后一科中国古代文学。
交完卷,顾嘉年松了口气,在位置上趴了一会儿,太阳穴如同针扎一般泛着疼。
这次好像确实有点过了。
连轴转了两三周,再年轻的身体也有些难以承受了。
好在都结束了。
等助教清点完试卷,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光之后,顾嘉年才站起来。
她裹紧身上的棉袄,敛目走出教学楼外。
冬日半午的风拢过满地干枯的落叶,卷起她裙角与微濡的发。
上了大学之后,顾嘉年几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只是材质、风格不同罢了,像是想要把臃肿土气的少女时期曾经做过的长裙梦,全都弥补一遍。
风大到仿佛要吹倒人。
顾嘉年闭了闭眼,稳住歪斜的脚步,踩着满地的积雪往寝室走去,一路上使劲把手缩进衣袖里。
没走几分钟,鞋子里的脚趾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