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成并未立刻作答,只注视她,视线上下打量,似在权衡。
他沉默半晌,才道:“越国境内,有一游医结社,若能名列其中,便可与其余游医交流、研习,但须经过两道考验,方得入门,你可愿意尝试?”
——这是在说仁医会之事。
先前,会首回信,道是阿萝欲入仁医会,需要通过考验。对此,魏玘并不满意,欲以肃王之权施压、略过测验,却遭周文成阻止。二人大吵一架。
周文成心中所想,与魏玘有所不同。
在他眼里,阿萝聪慧、坚韧,宛如未琢的璞玉,应当打造、磨砺,而非保护、豢养。
当下,他单独知会阿萝,是试探,也是邀请。对阿萝与魏玘,他无法评判;但对阿萝,他心有盼望,知她长路漫漫、定将上下求索。
事实是,阿萝终归不负期待。
几是他话音刚落,她双眸骤亮,如有星辰漫洒,连声道:“愿意!我愿意的!”
——她不怕考验,只怕自己置身天下、仍如井底之蛙。
周文成见状,笑意更甚,道:“那好。”
“待你再见子玉,此间种种,当由他亲自与你说明。”
……
另一侧,大成殿内。
魏玘停留主位,拇指按唇,若有所思。
烛光辉照,映出他微红的后耳,连带一点旖旎、微妙的心意,也无所遁形。
魏玘在反思,却又不想反思。
每次与阿萝相处,她总能透出更多可爱之处,令他耳目一新。
他感觉,自己的神智好似脱出体外,悬滞半空,静静旁观他自己——看他如何沉沦,如何贪恋,如何为她着迷。
魏玘知道,阿萝最近常驻良医所,正苦心研究医术。
他本以为,她是在府里呆得无聊,故而打发时间,却未料想,她是为给他医治上气。甚至,她还罔顾安危,亲身试验药香,以换他平安无虞。
近几日来,这是唯一令他放松之事。
不论是蒙蚩、政务、郑氏,还是太子,都有千钧重量,压往他肩头,令他身心俱疲。独在与阿萝相处时,他才得以喘息,感到安宁与幸福。
魏玘摩挲下唇,似透过指尖,点上阿萝细腻的雪颈。
他非要守住这幸福不可。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他绝不会让任何事打扰二人。
“殿下。”人声忽至。
魏玘收神,眼风一扫,道:“起来说。”
川连依言起身,道:“悲田坊处,已为殿下作过知会,不日将作筹备。”
——悲田坊,是上京城外的安养山庄。
魏玘嗯了一声,便听川连又道:“还有,就是……”
“怎么?”
川连拧眉,神色有些为难,吞吐半晌,才道:“巫疆少主又递了拜帖。”
“算上这封……已十封有余。”
作者有话说:
魏狗,你真的学学老师吧。
[1]出自《素问.标本病传论》,治疗花生过敏的方子是编的,宝宝们不要学习(?
[2]出自苏轼《杂说一首送张琥》。
第51章 败花萼
魏玘眉峰一挑, 冷笑道:“确实锲而不舍。”
——口吻斩截,早有预料。
近三日来, 已有十余封拜帖, 由辛朗亲呈,经杜松、陈家丞、川连之手,逐次递交,最终止步于大成殿外, 无不石沉大海。
众人只当辛朗会知难而退, 岂料他心如金石, 誓要将铁砚磨穿。
可辛朗越是坚持,魏玘就越是反感。
他心知, 辛朗是为阿萝而来。他本就决意掩藏阿萝的过去,断不能容辛朗打乱布局。
但看辛朗执着如此,如不加以干涉, 恐会横生枝节。
思及此, 魏玘道:“他人在何处?”
川连回道:“与昨日相同,仍候于西华门外。”
魏玘笑了一声,又道:“算他走运。”
正巧, 明日巳时, 他与刑部司门郎中[1]有约,要为阿萝取回过所。
于巫人而言,过所既是通关文牒,也是身份之证。他以蒙萝为名,替阿萝筹办过所。司门郎中出身台山书院, 不辱所托, 今已颁发完成。
待他见过刑部司门郎中, 倒是可以会会辛朗。
“告诉辛朗, 明日申时,太白酒肆,本王给他一个时辰。”
川连闻言,不禁错愕,竟忘了回应。
这几日,他已知晓阿萝身世,又眼见魏玘伪造过所、压下巫疆来讯,更受魏玘吩咐、亲身知会悲田坊,捏造蒙蚩隐居养病的假象。
因此,他再清楚不过——魏玘的意图,是要斩断阿萝与过往的所有关联。
而辛朗其人,乃阿萝胞兄,知晓太多秘密。
川连以为,按照魏玘的手段与风格,留辛朗活口、不允谒见,已是最大的周全与仁慈。
他默了片刻,才迟疑道:“殿下是……决定见少主了?”
“见?”魏玘眉峰一挑。
他倚身,靠往主位,唇角上扬,锋芒倨傲、凌厉,似是兴味十足。但借烛光看去,他一双凤眸幽沉、寒戾,冰霜久积不化。
“少主远道而来,本王自是要见。”
魏玘的话音含笑、自如,口吻也分外轻松。
“若不见他,如何令他死心?”
……
次日午时,魏玘动身出府。
离开前,他看过阿萝动向,见她正与杜松攀谈、眉眼雀跃,才放心离开。
魏玘未列仪仗,只策马,受川连与一小厮随行,前往西市。
抵达西市后,他先进笔行,购下一支白玉梅纹软毫笔,遣小厮暗中送往刑部司门郎中府上,聊作谢礼。待领回过所,他不作停留,转赴辛朗之约。
正值申时,太白酒肆座无虚席,人声不休。
魏玘接受辛朗谒见,将地点定于此处,并非毫无缘由。
辛朗身份特殊,又事关阿萝,必须小心谨慎。太白酒肆系受肃王府把控经营,以作探听情报、散布耳目之用,更为安全、稳妥。
魏玘入内,受小厮接引,去向深处雅座。
行过前堂,又穿两道暗门,便见辛朗正襟危坐,静候雅座之中——着了越人袍衫,也算是心中有数,特地隐蔽行事、避人耳目。
一见来人,辛朗立时起身,跪礼道:“参见肃王殿下。”
魏玘不露声色,目光低睨,负手而立。
川连奉来主位。魏玘撩袍,落座,仍不语,双腿径自交叠。
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息也收滞。
雅座之内,日光斜照,勾出座上人倨傲、散漫,黑袍纹金,乌皮靴笔挺、有力,靴尖高翘,与地上人的眉心只隔几寸。
“笃。”
魏玘漫不经心,单臂置于扶手,长指叩打。
“笃。笃。”
声响低沉,在静默里流逝,仿佛石子,掷往辛朗耳中。
他跪于魏玘足下,未得恩准,不敢起身,只觉压迫感格外强烈,如有无形大手,向他捶打、挤压,逼堵他心脉,榨取仅存的气息。
良久过去,魏玘终于开口——
“你父王胆量不小。”
辛朗一怔,不由抬首,只见魏玘笑意盎然、目如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