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57)

辛朗愣住:“外臣……”

很快,他定神,虽不知魏玘用意,仍回应道:“外臣自然相信。”

魏玘不语,轻轻笑了一声。

川连、辛朗看他,尚未读出他眼中情愫,却见他又转身去,以背影示人。

只听魏玘道:“许久以前,我唤过她妖女。”

此话一出,辛朗毫不知情、面露惊讶,川连亲身经历、心下了然。

魏玘并不在乎二人的反应,兀自续道:“她逃离王府,受人诱骗,寄宿于恶徒府中,幸而我抵达及时,大祸尚未酿成。”

说话时,他背手身后,长指握腕,毫无节律地拍打,便有微响混杂话语之中。

“嗒。”

“于是,我得意忘形,对她出言不逊。”

“嗒嗒。”

“尔后……”

至此,击声骤停,只落下含笑的一弧音:“她咬了我一口。”

“狠狠的一口。”

川连与辛朗沉默了。二人目光不移,发觉玄影垂下头去,一手送往身前,似以视线描摹。

咬痕业已消失,抗争却历久弥新。

魏玘知道,阿萝那一口既是向他,又并非完全向他。她像只受困的小兽,竭尽全力,狠狠咬向不公的诽谤,势要挣开与生俱来的枷锁。

她绝不是所谓的妖女。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忘却这点。

魏玘放下手臂,终又回身,再看堂内。一簇火光跃上他眸瞳,漆幽、明灭地烧着。

“你我都很清楚,阿萝为此付出过何等努力。”

遑论辛朗,只论他,与阿萝一路走来,深知她玉洁渊清、素魂冰魄。

迈出小院后,阿萝心向四海,渴望云游;台山宴歇时,她高志初萌,行医济人;造访翼州,她悯万民之痛,欲纾旁人苦难而不论出身。

无论何时,她的信念始终坚如磐石——她可以走入天下,为苍生带来幸福。

那么,现在的她呢?

魏玘垂眸,泛起一丝自嘲的哂笑:“如今,为了我……”

“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了。”

如要旁人评说,今夜的魏玘是幸运的,因他适时抵达,救爱人于危难。

可在魏玘看来,今夜的他失败了。他来得太晚,晚到柴荣口无遮拦、已经说出所有真相。

当阿萝与他双眸相撞、令他尝到碎光的咸涩,他已然明白,她正动摇、退缩,为护他一人周全,亲手击碎了自己的信念。

这令他越发爱她,更令他自恨难休。

“倘若本王放她离开,无异于承认她灾星与妖女之身,暗示她会令本王陷入危险。”

说到这里,魏玘笑意渐失,凤眸遽冷,淬出似铁的寒芒,打向面前的辛朗。

“你相信她吗?”他再度发问。

这一回,他无需旁人回应,先声作答,沉声威严而凌厉——

“若你当真相信,就该告诉她。”

“你与川连今夜所言,本王权当不闻。类似说辞,不论自谁口中,本王不想再听第三次。”

似是自觉过激,魏玘眸光一敛,又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尔等好意。”

“可护她,合该是我当仁不让。”

言罢,他提步,抛却身后二人,只以低叹作别——

“歇吧。”

……

阿萝醒来时,已不知自己睡上多久。

她眨眼,缓缓适应着,熟悉了视野的黑暗,身子却松软如绵、无力动弹。

“嘶……”声响近在耳畔。

在无人的冷寂里,阿萝捕到自己的呼吸,掀动得极其微弱。

她慢慢回神,也慢慢记起昏时的噩梦。

那个梦再一次侵袭了她,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梦里的魏玘依旧燃烧,神魂俱灭,白骨焚为灰烬,凑成空空如也的、心的形状。

尔后,那颗心也烧起来了,像无底的大洞,将她吸纳进去。

阿萝的泪水淌落下来。

她撑出力气,离开枕边的小蛇,自榻上支臂,软绵绵地立起身形。

青蛇懵懂。透过黑暗,它模糊地看她。

阿萝也看它,看入乌黑的眼珠、乌黑的蛇首,又找回了一点力气。

“阿莱……”她声音干涩,“你会支持我吗?”

青蛇不会回答。它似乎疑惑,身躯一游,缠上阿萝的手腕。

阿萝牵唇,勉力扯出笑靥:“会的。”

假如蒙蚩仍在,他也一定会支持她——她早该听阿吉的话,乖乖呆在小院里,不是吗?

她下榻,摇晃着,扶住一旁的床沿,终于彻底寻回气力,能做想做的事。

阿萝挪步,双臂前探,与阿莱走到案前。

她无意燃烛,只摸索着,纤软的掌随处乱抚,碰到四方、坚硬的一只木箱,才堪堪停下。

那是父亲的银饰。她的行囊就在旁侧。

阿萝颤腕,顾不得行囊,近乎仓皇地抱起木箱,深深提起一口气,向屋门走去。

外头烛光未存,只比室内亮上些微,应是没有人的。

阿萝跌跌撞撞,抬掌推开门扉。

“吱呀。”门开了。

雨幕已歇,云层裂开一隙,容月色流泻,照出乍白的微影。

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

阿萝对上一双眼——漂亮,微翘,没有光芒,不存分毫意外,似乎早知她行踪。

魏玘背身月下,注视着她。

他的嗓音轻而微哑:“你不要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菩提根

话语入耳, 阿萝心神一恍。

她抿唇,掀眸去瞧, 看见魏玘挡在门前, 像墨色绘下的一道颓影。

月色稀薄,勾出他模糊的身形、漆沉的眉宇,独在睫上落光,凝出晶莹、微缈的一点——那是湿润的水露, 源于适才的暑雨。

隐痛攥上心口。阿萝不答话, 只道:“你在外头站了多久?”

“不久。”魏玘低声道。

阿萝垂眸, 鼻腔发酸,一时再无言语。

她当然知道, 魏玘在说谎。后罩房外不设游廊,唯有窄檐、石阶,全无避雨去处。而他睫上有霜, 除却久立檐下, 再不会有其余理由。

与她相处,他从来如此,再是倨傲、风光, 也会为她而低头。

可他明明不该这样。

“你有上气, 不能一直待在雨里。”

魏玘勾唇,泛过澹凉的哂笑:“若你不要我了,还有何人记挂我病情?”

阿萝双肩一紧,缄默无话。

面前的男人太了解她,最知该如何留她——从前每回, 他都像此刻这般, 凭着央求与乞怜, 勾起她难舍的柔软。

可这一次, 她必须硬下心肠,因她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

青蛇钻出袖来,躯干一游,躲进无人在意的阴影,旁观此刻的静默。

很快,静默被打破。阿萝收臂,夹住官皮箱,向着魏玘身侧的空隙,埋头就走。

“笃。”长臂一堵。

白月被撕开。魏玘拦住了她,封锁她去路。

“你不要我了吗?”他再度发问。

比起方才,他嗓音更沉,摘去悲恸,只剩探寻似的执拗。

阿萝被迫停步,单薄的背脊颤得厉害。她垂首,如云的乌发弥散肩头,堆出浓黑,又受月辉浸染,衬得双颊全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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