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116)

话音入耳,魏玘背脊一僵。

他忽然想起,在阿萝离开的前夜,他曾与她有过相似的对话。

那时,她身躯单薄,纤腕颤抖,仍要攥住他衣襟,将他拽往身前,令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是我在害怕吗?她这样问他。

——是你。

——是你在害怕。

“殿下。”

魏玘的思绪被虎儿唤回。

他低眸,见小少年已来到面前,正仰望着他,眸光随火色跃动。

虎儿道:“殿下,我确实很佩服你。”

魏玘眉峰一挑,不明所以。

虎儿又道:“你大气,果敢,明辨是非,剑及屦及,有杀伐决断,比我从前见过的所有贵人,都要磊落、坦荡。”

“我想,追随你的每个人,都是瞧见你长处、对你心悦诚服。”

“既然如此……”

虎儿眼眸一眨,道:“您得利用您的长处。”

“您该像亲身受刑那般,拿出勇气,面对您从前的错误。”

“虽然我不知您做过什么,但无论如何,它已经挡在您与阿姐之间,不会自行消失。您得把它掰开、揉碎了,与我阿姐好好道歉。”

“这就好像……”

小少年聚起眉,很快又舒,找到了合适的比方。

“好像捧起一团雪!”

“您想将雪捂化了,赤手总比裹布快。”

“再香的酒,也绕不出九曲羊肠。不管您是喜欢她,还是愧对她,都要直接说与她听,让她瞧见您的真心。”

讲到这里,虎儿踮足,勉力扬臂,拍了拍魏玘的肩膀,语重心长。

“殿下,您可千万要记好了。”

“您的真心独一无二。只有您,能给她这样一颗心。”

……

哄睡了杜真真,阿萝才返回后罩房。

屋内晦暗,独她秉烛一盏,照出桌案、木箱,与盘踞箱上的青蛇。

阿萝一时默立,不再有其余动作。

今夜,她才与人提过蒙蚩,心里挂念,本想取出银饰、认真擦拭,但见此情此景,不忍惊扰伙伴安眠,只好暂且作罢。

她立于门边,静静看了一阵,便熄烛上榻,就此歇息。

次日,阿萝起得很早。

她惦记防疫之策,遂于梳洗过后,铺开寻来的药草,逐个处置。

青蛇立身,缠在椅上,看她左右忙碌。

阿萝心无旁骛,纵使屋外有孩童喧哗,也凝定精神,很快敲定了大致的防疫策略——系要以外治搭配内服,兼顾香薰与煎药。

这两类方剂用法不同,所需准备也不同。

焚烧香薰,要因地制宜,判断燃香位置;煎煮汤剂,则要知晓百姓人数,确定煎药分量。

前者相对麻烦,需要她亲身走入街道,熟悉城邑布局;至于后者,恰有令使操持理籍,只需她前往传舍、询问令使即可。

想到令使,难免就想起魏玘。

青蛇在旁,只见少女垂睫,落下浓长、纤密的阴翳。

阿萝心里五味杂陈。

她一面记挂魏玘、担忧他伤势,一面又心存气恼、不想和他见面。

两方思绪彼此冲撞、左右拉扯,令她迟迟拿不定主意。

到最后,还是气恼占了上风。

阿萝安顿好阿莱,便唤来虎儿,道明原委,请人带她四处逛逛。

……

二人离开都尉府,沿着山路,前往城邑。

阿萝低眸,向坡下俯瞰,发觉近街异常冷清,唯有官吏忙碌、将士奔走,未见寻常灾民,不禁心生疑惑,轻轻咦了一声。

前方引路的虎儿回过头来。

“阿姐,怎么了?”

阿萝道:“城里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虎儿手臂一抬,遥遥指向南方。

“在那儿。”他道。

“城里今日进了好几拨人。有一名小娘子打头,率领不少男丁,送来十几车米粟。大家伙们都到南城门去领粮食了。”

阿萝杏眸圆睁,讶道:“真的?”

虎儿笑道:“好阿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阿萝一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仗义疏财、为翼州灾民雪中送炭——这是难得的义举,令她对那名牵头的小娘子心生好感。

正思量时,忽听虎儿道:“阿姐。”

阿萝道:“怎么了?”

虎儿目光闪烁,试探道:“肃王殿下也在南城门。”

“要不……咱们也去?”

提及魏玘,阿萝双唇一抿,摇了摇头。

虎儿气馁道:“好吧。”

他陪阿萝出来,就是为将她引向南城门,帮魏玘和她制造机会。可眼下,阿萝拒绝得斩钉截铁,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时间,二人丢了话题,便默声,行于街道之中。

阿萝边走,边观察两旁街景,暗自记下屋宅、建筑的布局和位置。

城内房屋众多,因地势有别,受灾情况也不尽相同。遭遇水患者多,安然无恙者少,大多数人聚集养济园,其余人则散布于各处民宅。

照这样看,熏香防疫需要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论。

思及此,阿萝颦眉,缓缓停下脚步。

虎儿也顿住双足,环起两臂,静静等候她身侧。

阿萝茫然、不安,也局促、惶恐。

翼州灾情分外复杂,防疫之事更是人命关天——她初出茅庐,见识浅薄,当真担得起千万条人命的重量吗?

除了时间与结果,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由来地,一道玄影浮现眼前。

那玄影清颀、沉冷,分明是如松的俊姿,却蓬勃有力、可与高山匹敌,只消向人身前一立,就能劈开迷雾,令人绝处逢生。

阿萝垂睫,心旌一曳,白颊隐隐发烫。

如若魏玘懂医,由他来经办此事,定能做得周全、漂亮。

可她怎么又在想他了?

果然,她留下他赠予,是很明智的行为。若有那些物件傍身,凡被她瞧见、摸着,脑袋里便会不自觉地冒出他来,管也管不住。

阿萝攥指,拂开杂念,试图拎回思绪。

尚不待她收拢神思,忽听一男子开口道——

“阿萝娘子?”

阿萝一讶,循声望去,不禁掩唇惊呼。

“段明?”

此刻的重逢太过意外,立时令阿萝抛却前情,丢掉方才的心念。

段明道:“正是小生。”

他来到阿萝近前,风尘仆仆,身上扑满泥灰,衣衫也被遮去颜色。

眼看段明靠近阿萝、眼底含笑,虎儿直觉有异。但他对段明一无所知,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道:“阿姐,这位郎君是?”

阿萝道:“是我一位朋友。”

在她看来,凡是待她友好的、台山书院的学子,都可称作是她的朋友。

段明温文尔雅,朝虎儿落下一揖。

虎儿回礼,不再多言。

阿萝望向段明,道:“你为何会在翼州?”

段明温声道:“翼州受灾,正是用人之际,小生与诸位同窗一路,特此支援。”

上一篇:锦帐春下一篇:瑜珠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