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幸长久无声地与他对视,发现一段时间不见,他眉眼间柔和了不少,原先的冷漠尽数被春光消融,变成脉脉的溪流,静默流淌在目光里。
“我一直没有忘记。”方时幸喉咙干涩,“丛莱,自卫队的第一任领袖。”
戚在野默默回过头,把买来的花束插进花瓶里整理。
“当年确实是我开了第一枪。”
手中的花瓶差点倾倒,瓶中的水撞向内壁发出哗啦一声响。戚在野陷入沉默,连带动作一起停顿下来。
“是我的自大和目中无人,造就了那么多人的苦难。
偏信洲长的一面之词,没有调查清楚前因后果便开枪逼停他的脚步,这是我判断的失误,也是我身为上城区人愚蠢的傲慢在作祟。
如果我愿意放下偏见,耐心倾听他的诉说与想法,或许你的人生,还有整个瑞比斯都会变得不一样。
其实那天我有看到,一个怀着身孕、与丛莱相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女人冲出来,抱着地上的尸体痛哭并冲我怒吼,质问我为什么。
我也震惊地询问我的长官,为什么要补枪杀死他,他似乎没有恶意。
贫民窟的蟑螂们,本身存在就是一种错误。长官是这么回答的。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个合格的军人,也不是位合格的母亲。”
这是一场长达二十余年的报复,从戚在野被调包开始,到身世揭晓为高潮,这场报复没有落幕的那一刻,造成的伤害,会在所有人心里扎根,直至死亡。
戚在野捏断了手中的花茎,他忽然想到在很久以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女人温柔招手,坐在微风里笑。
“要不要来看妹妹。”卡车改装成的小屋外壁上,爬上了一些绿茵茵的藤蔓,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粗麻布裙,手摇一把蒲扇坐在屋外乘凉。
“爸爸说,以后不能随便抱妈妈了。”戚在野小心环住母亲的腰,“妹妹还在肚子里呢,怎么看呀?”
“你来听。”女人将他搂进怀里,“小耳朵放这。”
红色寸头低下,把耳朵埋到圆鼓鼓的孕肚上,一响后他“哎呀”一声,“她踢我她踢我!”
女人捂着嘴笑,吃力地把他抱到腿上,“妹妹很有活力呢。”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也这么有活力吗?”
一句童言稚语,使得女人脸色巨变,逐渐露出痛苦的神色。
戚在野忙爬下去,“我太重了是不是?”
“你太轻了……”一片柔嫩的绿叶垂在她脸颊边,叶片间绽放了一朵小小的白花,映称着她的素雅恬静。
清风拂过,暖洋洋地挠着眼皮,戚在野揉着眼睛说困了,“妈妈,我想要你的信息素。”
女人将他抱到怀里,逗他说:“多大了,还要闻着妈妈的信息素睡觉。”虽如此说,但她仍不吝啬地释放出一股股信息素包围住他,“睡吧,睡醒爸爸就回来了。”
戚在野眯着眼睛嘟囔,“那你别让爸爸抱我,他身上臭。”
“我让他洗完澡再抱你。”
“唔……”
一场雨后,夏日的阳光难得柔软起来,空气里带着干燥的泥土和青草芬芳。睡梦中,脸颊上有轻轻的异动,像是被妹妹踢了,又像是被妈妈亲了,他在梦里咯咯笑出声,紧随着,母亲也一起笑了起来。
世间就好像没有长久的幸福,命运亦吝啬给予。幸福经不起苦难的磋磨,没过几年父亲就去世了,死因是过劳,猝死在工作的地方。那天,戚在野正好去给他送饭。
他一向讨厌被爸爸抱,因为他身上总是又脏又臭,因此两人在家中总会上演一场追逐战,可每次戚在野都会在最后关头被父亲抓住,然后高高举起抛向空中,再被稳稳接住。
“再来再来!”戚在野兴奋地大喊大笑。
父亲则在接住他后蹭蹭他脸颊说:“还要不要爸爸抱啦?”
“不要不要!”
可那天他却没有拒绝父亲的亲近,因为这个高大的男人一改往日的坚不可摧,显得无比疲惫和脆弱。他从拳击台上下来,裁判命令他赶紧回来,否则将以弃权处理。男人置之不理,把汗淋淋的头轻轻抵在幼子的肩上,手上还缠着脏兮兮的绷带,一声叹息后,油尽灯枯,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幸福的日子到头了,苦难来得猝不及防,戚在野没有一丝准备。母亲病了,变得迷糊又疯癫,神智回退成了七、八岁的幼童。戚在野有时看着她想,大约母亲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在童年,所以才会在苦难降临时选择回到小时候,把自己变成小孩。因为只有小孩子的快乐才最简单的,没有沉重的压力,给颗糖就能开心好久。
可与此相对的,戚在野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一天晚上,他牵着妈妈从采摘厂回家,平常工作的时候,他就把她栓在山顶的一棵树上,活动范围只有3、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