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钦不紧不慢解下披风,露出其下雅青色官服,一面思忖道,“太皇太后近日突发旧疾,那边却大张旗鼓筹备什么招安礼。”
倒像是有撕破脸皮的打算。
圣上即位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先不论民心,他们若是以圣上残害先皇之子的由头起义,必也算一个不小的麻烦。
但他们没有兵马,这仗就打不起来。
边上的王顺德知陆世子的习性,安排了个小太监前来伺候,那小太监是新来的,从陆明钦手中接过那不算厚的衣物都颤巍巍打着哆。
谈及正事的二人都未在意这点小事,两人商议完应对之法,宋誉启心这才算落了实处。
陆明钦见他眉目落寞,缓声宽慰了一句,
“此次软禁,于你而言倒不全然算坏处。”
近日朝中动乱不已,许多官职都换了人做,太子前些时日推行新法已然冒犯了太多了,出宫一趟都带着层层叠叠的护卫,
倒不如暂避风头,躲在东宫,倒也安全。
“谁知晓呢,”宋誉启冷冷一笑,不禁开始埋汰起来,“父皇惯是如此,从未对我有半分心软,想如何便如何,我可未见过似他般任性的帝王。”
闻言,陆明钦只掀起眼皮子扫了王顺德一眼。
王顺德被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他强忍住伏跪的念头,讷讷垂首,示意已明了他的意思。
那边厢,宋誉启仍垂首排揎,似要将近几日的怨言全然开释,想来此次他整饬税法,原以为此次卓有成效必能惹帝王龙颜大悦,却不料迎来的是如此结果,他伤怀之余回首过去,越发觉着先前如孩儿慕孺父亲渴望夸赞的心思幼稚。
身处帝王之家,最不能奢求的便是亲情。
陆明钦倒没意外,宋誉启生下来便是太子,可圣上先时对他还有几分严苛,后头却不管不问,将他视为弃子。
渴求些虚无缥缈的情感倒无可厚非,人之常情罢了。
但理解非认同,于他而言,所谓父母亲缘不过如水中浮萍、空中楼阁,更遑论将成孤独寡人的太子,
是以示意王顺德处置好周遭不该有的人后,他淡声道,“殿下不必过于苛责,欲登金銮殿,如今种种,迟早应割舍。”
“从瑾说话还是如此不留情面,”宋誉启苦笑一声,“你说的对,孤一时着了相。”
“今后若有不明之处,也望钦能多为孤拂扫灵台。”
陆明钦未置可否,如今他这般说,皆因太子仅是太子,若今后二人互为君臣,即便宋誉启再宽厚再仁爱,也必不可能如此直言,那是谏臣该做的事。
宋誉启叹气,眼里不复原先的忿然与郁郁,反而浮现些怜悯与悲伤,“父皇他到底身子不好,到底也管不了孤多久了。”
圣上本名宋彝,原先不过是先皇的远房宗亲,前三十年不知为何坚持未娶,即便在当时被笑话亦岿然不动,直至后来遇着了皇后,才生下太子,算起来如今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
自古君王总因殚精竭虑而短寿,更遑论圣上自几年前便开始服食毒丹,他本人平日也确实一副眼红面衰、胸闷气短的模样,如今上朝也不过是勉强,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前些日子他们确实对那丹生起疑窦之心,但偷偷派人查验,又说其实并无纰漏,当日种种不过是巧合。
陆明钦眉目稍敛,垂睫掩住眼里深思,他此时靠坐在太子前面,手臂成随意垂落的姿势,手指不自觉在木扶手上轻点,
“......那边的案子进展如何了。”太子的声音破开层层思绪传来,
如云囤雾集般的迷蒙于一瞬散开,男人思绪收拢,面上神色却未变,只长睫微抬,
“大理寺那边派人来过,说是只有几个连诏狱都未进便吓得招了,剩下的一些个——”
他嗓音清寒,“刑部那边安排今日审讯。”
新税法的推行,总动了些人的油水,那批人闲不住,未曾想反而被大理寺寺正陈沂揪了小辫子,牵扯出税务贪污一案,其间涉及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其中不乏有高位者于其间,
陆明钦如今在监议院领的闲职,可圣上特意于昨日宴后将此事交给他,让他陪同大理寺亲审,说是他太多年不见血,总要再寻回些血性。
圣上向来欣赏雷厉风行的手段,不然也不会如此宠幸邵远。
陆明钦并未回绝,只作平常事般领了命。
两人稍聊了几句,陆明钦今日审完人还要去谢府,是以并未多留,又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匆匆离去。
诏狱里暗不见天日,只余几盏豆点大的油灯摇摇晃晃,
有卒吏来来往往,手里端着各种血水盆子,哀嚎声伴着长年累月积压的血腥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