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这些年大家都一样,毕业后工作生活两面奔,马不停蹄地往前跑,谁都没敢停下来。
人心浮躁,社会节奏也在加快。
何况他们都已步入中年,身边的利益牵扯越来越多,所要面临的选择和身不由己也越来越多。
他们自认都做不到俞锐这样的程度。
不止如此,甚至在他们疲于奔命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忽略那些最简单纯粹的品质。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珍惜,并认可这些简单而又纯粹的品质存在。
因为他们都太清楚,特别是在成年以后,那些越是简单纯粹的东西,越是难以长久且完整地保留下来。
比如坚定不移的初心和理想…
比如至死不渝的付出和爱意…
又比如,不计得失的信守和成全…
即便冷漠淡然如钟烨,最终也没忍住,说了一句:“看来他也不总是都在意气用事。”
顾翌安面向窗外,一直站着没出声。
他其实并不算意外。
七岁那年参加电视台比赛,为了让渡奖金给第二名闹退赛,俞锐被老院长一块眼镜片划破额头。
高一那会儿,为了守住柴羽的秘密,俞锐又硬抗下学校给他的处分,之后退学再转学。
大学时苏晏家里困难,俞锐顾及苏晏的自尊心,陆续退了好几个竞赛组,私下又向教导老师推荐苏晏,好让苏晏能有奖金凑齐母亲的手术费。
甚至如今,遇上罗宇的事,他还是默不作声地扛下处分,然后一纸申请调去藏区医院…
从始至终,俞锐骨子里就没变过。
他看似桀骜不逊,对一切都很随心。
可顾翌安一直都很清楚,在俞锐每一次的固执背后,始终都有一份温柔的善意。
只不过这份温柔,极少会为人所知。
像是忽然想起,顾翌安转过身,看向陈放问:“我听说,俞锐是从藏区回来以后才开始推行的生前预嘱,是吗?”
“没错,当时我还纳闷儿,他怎么突然就想做这个,费时费力,短期内还看不到任何成效——”
话说一半,陈放一怔。
他猛地抬头:“你的意思难道是?”
“因为罗宇。”
“是罗宇。”
顾翌安和钟烨同时接话,而又不约而同转头,彼此对视一眼。
其实在生前预嘱这件事上,钟烨并不认可俞锐的做法,还一度认为他就是在浪费时间,折腾一圈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毫无用处。
毕竟在国内当前的政策环境之下,生前预嘱本身就尚存争议,想要凭一己之力从科普推广到落地执行,几乎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顾翌安看穿他的想法,于是说:“保证患者临终前的尊严是其一,除此之外——”
想起最早俞锐说过的话,顾翌安眼神渐渐柔和:“他做这件事,应该也是想要保护像于慧这样,痛失至亲至爱的病人家属。”
钟烨点头应了声:“嗯。”
他们都是医生,根本无需多言,很快就都懂了。
医院是一个生死场,常常面临告别,常常也面临无法告别,很多时候并不是离开的人需要勇气,反而是留下的人更需要勇气。
给离开的人多一些体面和尊严,给留下的人少一些挣扎和痛苦。
这便是俞锐从罗宇这件事上,切身收获的领悟,也是他从藏区医院回来,很快就开始推行生前预嘱的真正原因。
但即便知道个中因果,没有于慧签名的同意书,一切都是徒劳。
从原以为的无心之过,再到如今了解后的故意为之。
真相不仅不能阻挡,反而只会加剧俞锐身上的争议。
医院每天接待成千上万的病人,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分秒不停地永续运转。
为了保障它平稳运行,既定的准则跟制度就不可能因为个人而轻易被打破。
无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无论情理上有多不情愿,院方都不可能正面认可俞锐在罗宇这件事上的行为。
不仅不能认可,甚至必须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地处罚,以此杜绝更多的医护人员争相效仿。
何况这事儿过去五年,罗宇签字的同意书不仅毫无意义,单就这份同意书本身,他的签名也是无效的。
而且以俞锐的性格,咬死五年都没松口,这时候他就更不会愿意旧事重提,还把好不容易开始崭新生活的于慧再次牵扯进来。
客观上不可为,主观上不能为。
思及至此,钟烨心里很清楚,若是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八院如果想要平息事端,唯一只有对外公告当年对俞锐的处理结果。
可如果真要这样——
钟烨靠在一边,低头沉思。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公事上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