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醇厚的男声冒着臆想中的松木沉香,自高空缓缓溅落。一道人影飞浮在天光之下,道冠整肃、袍袂翻飞,仿佛是凌于万顷茫然之上的一剪月光,仙气凛然、尘垢不染,连天穹最深处的行云都不敢在他衣襟上停留。
来人眉眼端方俊逸,气质温润清和,长发漆黑如墨,耳边却各有一绺雪白色的长长鬓角。
——鹤道长果然玉树临风。
“……”晨钟老人气势陡然消却,面色里居然有几分诚惶诚恐,乍一看活像孙子见了爷爷,“学生不知道长在此——”
鹤阿爹垂下无悲无喜的眼神,一扬怀中斜抱的雪白拂尘:
“去。”
哗!
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拂尘,却挥出了催城拔寨般的飓风!天穹上黑海一般的密云被挥得一干二净,耀眼的天光重新泼向人间,晨钟暮鼓二老连同着脚下的屋顶仿佛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抹去——他们倒是没有消失,只是飞出了千里万里!
这是何等搬山填海的巨力——
砰!
仙气飘飘的道长……炸了。
炸了?
炸了。
陆梨衿:“……”
薄燐:“……”
就,挺突然的。
道长炸成了一团雪白色的云雾,白鹤的银羽纷纷而落。一道影子自云雾里笔直地下坠,薄燐伸手去接——可惜鹤阿爹重新化为了鹤身,体重却没有减为白鹤的意思,成年男子的体格从高空掉下来的后果就是薄燐的双臂脱臼,鹤阿爹歪着长脖子哇地一声呕出老大的一口血:
“……奶奶的,本道长又得少活几年,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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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闻战撩起门帘,裹来了一身苦了吧唧的药味,“起来,喝药。”
苏锦萝蔫巴巴地窝在被子里,强撑着力气给了他一记白眼:
呕。
悍将一战结束后,虽然山贼被一气剿灭,但烟罗镇死伤惨重,几乎家家都悬了白绫吊唁。大概是封老元帅的意思,断了一臂的苏锦萝被人接到了大凉州的紫篁城,顺带着捎上了半死不活的闻战——两人在江湖第一医派沁园春的医馆里占了个小别院,从此筋骨皮都泡在了无休无止的草药里:
闻战疑心自己再躺下去,背上都能长出个鹤阿爹一般大的灵芝来。
云雀的铁云裳帮闻二少爷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闻战几乎没过几天就活蹦乱跳地窜了起来——沁园春的大夫嘴上是客客气气,却半点没让小少爷踏出别院一步的意思,一问就搬出闻家老爷子来压他:
“这是闻老太爷的意思,少爷若有异议,自可写信知会老太爷。”
闻战:“……”
这信从大凉州往太原一来一回,最早也要一个多月,敢情本少这一个多月都要在你这三寸地界窝着?
干!
苏锦萝一撩金色的睫羽:“你别多事,这是为了你好。”
若放在以往,闻战早就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还轮不到苏锦萝教育他怎么做个“听话儿孙”——但眼下苏锦萝硬是没从重伤里缓过元气来,反倒有些每况愈下的意思。女孩的脸色惨淡得像是脆弱的白瓷,眸光微弱得像是秋风里飘摇的烛火,闻战每每一想到苏小将军以往在马背上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唏嘘来。
闻战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怎么说?”
苏锦萝咳嗽了一声:“你知道霸下府的‘炁动仪’么?”
废话:“说重点。”
但凡是在霸下府评定过位阶的方师,都对“炁动仪”印象深刻:这玩意就仿佛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山,八方各探出一只神气活现的龙首,龙口里各悬一颗流光溢彩的南海蜃楼珠。霸下府专门养了一批鲛人,被称为“天方监”,他们特殊的眼睛可以从蜃楼珠的光彩里识别千百种讯息,从而判断此时有方师在何地醒骨。
“每当云秦各地有人动用通天箓的力量,炁动仪上的蜃楼珠就会大放异彩,其光可以直接烧穿天方监的眼睛。”苏锦萝道,“前些日子,霸下府有三位天方监暴盲。”
闻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消化了一下她的意思:“霸下府怀疑有通天箓出世,所以派了你来?”
苏锦萝哼了一声。
“不对,”闻战突然想到,“但是悍将动用通天箓的力量,起码是你到来之后——”
——难道在这之前,还有高手逼迫悍将动用了这等神通?
现在的大凉州,究竟藏了几位高手?
“悍将被黑/火/药炸得灰飞烟灭,如今死无对证,我们也无从证明,他就是怀揣着通天箓的目标。”苏锦萝艳蓝色的眼睛掩在金色的睫羽里,女孩的神色蒙了一层凉薄的雾气,“——现在最有嫌疑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