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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大厅聚来了星阑命行的骨干:
陈默恂,十钱偃师,江湖名号“千军万剑”,命械“秦王陵”,代寻时雨暂行首领一职。
陈默恂坐在次席上,举起杯盏向云雀一敬。
鬼姥姥,真名不详,位阶不详,本是救济了寻时雨和陈默恂的前辈,如今在星阑命行担任长老一职,说白了就是带群小崽子们成天浪来浪去。
鬼姥姥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模样,也不肯老实坐在座位上,此时伸出一条胖乎乎的短胳膊,一把揪住了薄燐的三股辫:“你编得不好看,我给你编。”
薄燐戴上了自己的痛苦面具:“……有劳。”
半枯翁,海月要找的老疯子,也是星阑命行学识最为渊博的偃家泰斗。人倒没跟鬼姥姥一样返老还童,模样是个正常的枯槁老人,不过心智是疯了一半,迷迷瞪瞪地被一群小崽子簇拥进了正厅,一见着云雀就支棱了起来:
“小师父!!!”
老人家前脚还颤颤巍巍,后脚便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地一个滑跪,行的居然是正儿八经的谢师礼:
“小师父死里逃生,必有福报,学生一叩……”
云雀大惊失色,哪有八旬老人跪她的:“大师不至于——!!!”
半枯翁坚持要跪:“学生跪师长,天经地义,小师父莫要拦老夫!”
云雀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半枯翁十分爽朗:“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雀:?
薄燐:“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场面一度鸡飞狗跳,陈默恂作为高智商人士,终于受不了这等弱智的展开:
“大师,再吵下去,您孙儿就得醒了。”
半枯翁陡然一惊,身手敏捷地一个滑铲,抄起自己轮椅上的小木偶,兔起鹘落地坐回了机关轮椅上。老人将“孙儿”圈在怀里哄了好一阵,轮椅无声无息地挪到了次席。
半枯翁向云雀低声道:“小安很是乖巧,您要抱一抱么?”
云雀和陈默恂对视了一眼,起身把小木偶接了过来。她不怎么会抱“孩子”,只能照猫画虎地圈在怀里。
薄燐伸出手去矫正了云雀的姿势,什么也没说。
他自从得知海月要找的是“半枯翁”后,为了防止海月卸磨杀驴(他相信那眯眯眼真的干得出来),特地打听清楚了半枯翁的底细。
半枯翁出身官窑,是人机灵危•危宗的子弟,传言姿容人品皆是一绝,本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名满京都。不少闺中女孩在街道旁苦候半日,就为了等半枯翁打马而过,一睹风华。
但半枯翁时运不济,遇上了云秦百年未有的大乱局。
清嘉帝周火即位前的血雨腥风,牵连了足足九家王爷、十二柱国,史称“永宁之乱”,每天几乎都有权贵尸首分离。当时云秦上下积弊严重,朝野贪腐成风,百姓苦不堪言,一年间就发生了数十次大起义,甚至还有一支农民直接打入了上京天都。
半枯翁厌恶了皇城中的尔虞我诈,急流勇退、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途中收养了一个流浪小儿,名唤“小安”。
但是自关大门,挡不住时代的风雨。
国难当头,永远是集体性的悲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幸免于难。
一队流民自发结为山匪,他们掳走了小安,生生打断了半枯翁的双腿;等到老人拖着断腿爬去匪寨,发现孙儿早被凌/辱至死,没等到爷爷来救,便断了活气。
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偃师,都跟云雀一样擅长干架。
大多的偃师跟半枯翁一样,都是纯粹的工匠,他们更擅长机关巧术,而不是与人争斗;半枯翁大恸之下祭出炁府,几乎烧光了自己半生的修为,以山石为锤、以山雾为斧,连人带寨尽数夷平,整座山都他一人之力削矮了几丈,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以为是地震来临,惊恐奔逃。
半枯翁因为炁府大损,影响到了心智,从此以后便疯疯癫癫,抱着小安的小木偶,臆想成孙儿本人,天南地北地流浪。
他不知道去哪儿。
危家?回不去了。
上京天都?回不去了。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竟然没有一处,是他能回的地方。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就是想带着小安,多走走多看看,“永宁之乱”后的大好人间。
半枯翁也有过发光的岁月,如锦的年华。他曾经也是白马银鞍的青年才俊,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高门贵子,曾经也是满街姑娘争相窥望,蹄踏飞燕、风流无畴的梦中情郎。
如今白发凌乱、满面尘埃、一身褴褛,像是永宁之乱后的旧魂灵,浪迹在金粉繁华的街头。
一个时代的悲剧,细细地刻在半枯翁满面的皱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