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寄托着顾植民的人生追求。他拣选出原来化学社一些能用的设备,又购置补齐了缺损的器材,偷偷布置在亭子间。
在儿子百日那天,他亲手把钥匙交给夫人,当推开房门,揿亮电灯的一瞬间,徐小姐满眼泪水。
“这是我俩的小公司,我有公务在身,不便出面,这里便交给夫人经营了。”顾植民郑重其事地说。
徐小姐紧紧拥抱住丈夫,她觉得两人终于朝理想迈出了第一步。
“我们的品牌就叫‘帧颜’,如何?”顾植民抱着妻子,“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容貌,便一辈子铭刻在心里。”
徐小姐却噗嗤一笑:“你当时不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吗?我看还是叫‘百雀’更好,那才是你第一次记住我。”
顾植民闻听此言,不免惆怅,自从他做到襄理,整日流连酒宴舞厅,闻香辨物的能力也渐渐不灵光起来。有时在酒桌上,师父当别人面夸耀,让自己表演一番,他也常托辞推却。
大概辨香的能耐,是困窘境地里的那个顾植民才拥有的东西吧。
徐小姐仍在侃侃而谈,这些年丈夫在先施主管化妆品,她也试用过各类洋货品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洋货是洋人设计的,而东西方人种不同,肤质也大不一样,就像义大利皮鞋虽好,但不适合国人脚型,穿上它就要忍受它鞋头的挤脚。
护肤品也是同样道理。只不过,市面上的旧国货配方、包装总需改进,而新国货都在努力模仿洋货,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关键原料还卡在西方人手里,所以总成不了气候……
“植民,跟在他人后面望其项背,便只能整日吃灰喝土。我们一定要推陈出新,把‘百雀’做成焕然一新的国货!”
“一定,一定。”顾植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明白这句话谈何容易。先施的工作给他带来了优渥的生活,也让他失去了开疆的勇气。
富贝康就这样默默地成立了,说是公司,其实也并未对外营业,在顾植民的心里,它只不过是送给夫人的一件大玩具而已,但一个卖化妆品的襄理,居然开起化妆品公司,传出去必定容易招人非议。
他更怕马老板与师父多疑,于是将这件事悄悄瞒在心底,只趁着职务之便,在外面淘换些新进设备和配料,回家便交给徐小姐。
而徐小姐除了照料孩子之外,便常常躲进亭子间里,废寝忘食地研制产品。她更倩人求了一幅荣德生先生的手书挂在亭子间里,权且当成新公司的座右铭。那条幅写道——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日子终于又和美起来,光阴似箭,恍惚之间便到了民国二十年春天,也是顾植民在先施最春风得意的光景。
经过三年奋斗,他已成为化妆品界的闻人①,百乐门、大世界、兰心大戏院是他经常流连的地方,在那里许多名媛太太都殷勤问候,咨询化妆护肤的技巧,更有上海滩的大佬也频频关照他生意,为心爱的明星舞女送礼物不惜千金买笑。
顾植民跟随师父范春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他手下也有了一帮徒弟,尤其是徐小姐的堂兄文旆,也被招来在底下做事。天气暖和,人也振作,但顾植民隐隐觉得,师父范春城渐渐变了。
第三十八章 火烧
春天的馨香暖甜并未持续太久。天气刚刚入夏,长江中游遭遇洪灾,几十万难民流离失所。然而国运坎坷,祸不单行,延及初秋,复有噩耗传来,日本关东军在东北悍然炮制“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爆发,本来人员装备占压倒性优势的东北军居然不发一枪,撤回关内,将东三省拱手让与倭寇,实属千古奇辱。
举国哗然,舆论汹汹,有志之士,莫不椎心顿足。就连一直躲在亭子间钻研新品的徐小姐听到广播,也愤慨不已,又气又忧。
可怜国弱民穷,肉食者又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政策,民间怒火无由发泄,只能再掀起一度“罢买日货”的风潮。
顾植民也参加了工商联宣誓抵制日货的大会,他匆匆回到先施,找到师父范春城,提出将店内的日货品牌尽数撤下。
范春城自去年年末,便整日懒洋洋的,他认真听顾植民讲完,报以一声冷笑:“植民,五卅①时候,你可在上海?”
“在的。”
“那时群情激愤,大家也号称振兴国货,抵制洋货,可最后呢?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何招你进先施公司?”
“为了……卖政府摊派的新国货。”
“对嘛,振兴几年,最后都变为库存。你再看看这些洋货,依旧红得发紫,火得发烫!你我只是为老板打工的人,管那许多闲事作甚?喊罢买日货的人,都是买不起日货的人,难道为了迎合莫须有的客人,我们就放弃该赚的铜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