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骨灰的小瓷瓶、大哥那束染血沾灰的青靛蓝剑穗、父皇赏赐的月牙玉佩……
珍重物品都还在,零碎小东西也没丢,摆放的位置未变分毫。
应当是他太疑心了罢?或许是透明丝线自己被风吹掉了……
燕泽玉望着远山和一顶顶帐房,有一搭没一搭抚弄着手腕上的梅花串。
生命如此易逝,像指缝流沙,也像竹篮打水。
这才不过半天时间,原本映红的梅花已经失了好颜色,色泽暗淡,在灰黑的夜幕里,更是暗沉如干涸的血。
唉——
“金戈。你知道净雾林吗?离这儿远吗?”燕泽玉收回眺望远方的眼神,忽然开口询问道。
金戈停顿半晌才缓缓道:“玉公子怎的忽然问起净雾林?”语气中多有避讳,似是不愿多提。
燕泽玉侧目望去,金戈垂着头,谨言慎行的模样。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大块头口风很紧,若是不能言说的事情,就算他怎么问也问不出。
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罢了。”燕泽玉放弃了,悻悻朝大块头挥挥手,敛眉垂眸转身回了帐中。
烛火燃了大半,蜡泪落在冷冰冰的烛台,凝固又惨白,衬得寝帐里颇有些冷清。
燕泽玉懒得去换蜡烛,也懒得再唤金戈进来,眼不见心不烦地吹灭了烛火。
本想着早早上榻睡觉,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不容易酝酿起睡意,却极不安稳。
梅花手串被他放在床头,淡到极致的梅花香味入梦时分却成了厚重浓稠的血腥气。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想睁开眼睛却如何都醒不过来,像是被魇住。
燕泽玉仿佛回到了押送俘虏的牢车上,四四方方,挤满了生病流血的大晏人。
这些都是他的同胞,也是腐烂化脓的肉糜、酸臭馊腐的呕吐物、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多希望此刻天降甘霖,洗刷他,解救他。
可破天而来的却是黑褐色的血,血液涌进口鼻中,满嘴满鼻的铁锈味,他闭眼屏息,窒息感如潮水席卷,头晕脑胀。
他就快要溺死在血水里,徒劳地伸长双手,却没无人将他拖出水面。
“小玉……小玉!燕泽玉!”
是谁的声音?
耳边急切的呼唤似乎声更近了些,像是穿越过粘稠液体来到他身边,他仿佛感受到辛钤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冰雪涔凉。
——辛钤拽住了绝望的他,像以前每次拉他上马时那样利落坚定。
温暖的阳光穿透水面,刺眼却让人不由自主靠近。
血腥味散去。
燕泽玉猛地惊醒,望着床幔顶部的金线花纹,胸口起伏,神思不属地喘着气。
辛钤蹙眉凝望着他,似是不愉,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比以往都要柔和。
“做恶梦了?”
燕泽玉沉默坐起身来,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瓣,垂着头,并不去看坐在床榻边的男人。
梦里的血太真实了,仿佛真的飞溅到他脸上、眼睛里,刺刺的疼。以至于一闭眼,脑海里就会冒出那些渗人的画面。
“今夜……”沙哑的声音不成调子,话到一半,燕泽玉顿了顿,清了嗓子才继续道:“今夜,可以多点两盏灯吗?”
辛钤没说话,只是转身去点灯。
男人足足点了九盏,有种要将帐里所有闲置烛台都用上的模样。
葳蕤烛光将帐内照得若白昼般明亮,如沐日光。烛光也映在辛钤幽深的眼底,恍然间像是星子从漆黑夜幕坠落向人间。
辛钤挑了灯芯,回过头来看他。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转瞬即逝,燕泽玉飞快撤回了眼。
他又想起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甚至说,对于这个乱他心曲的吻的设想,压过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血腥梦境。
燕泽玉僵硬地端坐在床榻上,心绪纷扰。
辛钤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会怎样解释清晨的那个额头吻呢?
是安慰吗?是可怜他?还是……
“喝了它。”
辛钤忽然出声,打断了燕泽玉烦乱的沉思,他猛地抬头,才发觉男人已经重新站到了他面前。
高大身形投射下的阴影将燕泽玉完全笼罩其中,并不摄人,反倒令人安心。
见他呆呆傻傻的,还坐着不动,男人又将手中茶杯往前送了送。
清淡雅致的茶香气飘散缭绕,钻入鼻尖——是凤髓茶的味道。安神定气的茗品。
也是他母后最爱的茶。
燕泽玉深深吸了口气,终究是捧过茶杯,仰头一口饮了。
如果母后还在的话,看他这样饮茶,定会嗔怒他暴殄天物的……
地上的影子一片晃动,燕泽玉被烛光晃了眼睛,回过神来。
辛钤将茶杯洗净后放置回原位,突然启唇问他:“想家人了吗?”